皂篇 艮嶽案 第七章 氣性

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

——歐陽修

清明一早,蔡氏回到娘家去看望爹娘。

蔡氏是艮嶽宿院的廚婦,今年三十歲。她面容生得秀婉,氣性卻極大。她爹娘住在汴河北街最東頭,賣豉醬藍婆家正對面,靠磨麩面為生。蔡氏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娘家,原本是趁著今天空閑,日頭又好,過來替爹娘漿洗冬衣,再把被臥也都換洗一下。進了門,和娘沒說兩句話,兩人又鬥上嘴。她娘一賭氣,提了袋麩面,出門給面館送去了。她爹則照舊一言不發,埋頭在後邊驅驢磨面。

蔡氏獨自坐在桌邊氣悶,來之前,她告誡自己今天萬莫和娘鬥氣,誰知一見面,又是這般。她忽而傷心起來,等下午回到艮嶽宿院,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爹娘。

蔡氏這氣性傳自她娘。她娘因生得有些姿容,尋常人等閑瞧不進眼裏,卻只嫁了個磨麩面的,半輩子在面粉飛塵裏打轉兒,姿容生得再好,也整日被面粉蒙滿,哪裏來的好氣性?主顧跟前又不好撒這氣,便全都施放到那個悶頭丈夫身上。蔡氏從小便瞧著她娘整日罵她爹,她爹卻像是個土坑一般,多少粗言狠話都容得下。她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長大,萬萬不能如娘這般。

然而,這根骨脾性比命還強,如同梨樹開不出桃花,再擰再扭,等春來時,仍是滿樹白。

蔡氏因模樣生得好,手又巧,且勤進,從十五歲起,便有許多人家來求親。蔡氏早早拿定主意,不能如娘這般,要嫁便嫁個能仰著看的丈夫,因此,不論娘如何逼罵,她咬死了牙關,一定要自己選。但凡有人來相親,她都躲在簾子後面瞅,前後幾十個人中,終於選定一個各處瞧著都入眼的,那人是個造賣發燭的經紀。在細長薄木片上塗了硫黃,用來取火點燈燭,只有富戶人家才用得起,這營生自然不愁過活。再看那人,身材高大,眉眼清朗,見人有禮有節,言談也揮灑得開。

蔡氏歡歡喜喜嫁了過去,起先萬般都好,夫妻兩個你惜我敬,異常和美。對著這樣的丈夫,莫說發氣,話語稍重一些都舍不得。可漸漸地,那丈夫便現出不好來,頭一個便是好吃酒,常在外頭吃得爛癱爛倒。每回蔡氏都要滿街去尋,尋到又得出錢求人,幫著擡回家。回到家後,卻又不安生去睡,嘴裏罵個不住。罵父母偏心、罵兩個哥哥瞞占家財、罵那些富貴主顧欺人辱人、罵這世道盡是勢利鬼……罵到性起,更要點火去燒後院庫房,裏頭都是硫黃、木料。幾回都幸虧蔡氏手快,趕緊提水潑熄。

夫妻之間,從此再難和氣。盡管生了兒子,丈夫也始終不聽勸,酒從沒稍減過。蔡氏氣性越來越大,丈夫被她罵得還不贏口,便動手來打。蔡氏自然敵不過,吃過兩回虧後,再不願白挨,身邊隨時藏著兩把小錐子,一旦丈夫來打,便瘋了一般亂紮亂刺。丈夫手沒有她快,被痛紮過一回後,再不敢輕易動手。但這等勝,何嘗是她所願,哪裏會有一絲可喜?她寧願是自己違了婦道,被丈夫痛打。

她萬萬不想如她娘一般,卻偏偏淪落到和她娘無二。其間氣苦,無人可說,也難與人說。

有天,丈夫又吃得大醉,蔡氏狠罵了一場,丈夫卻趴在廊下長凳上,一聲都沒有回。她再罵不動,流著淚哄兒子睡覺去了。後半夜,她被一陣噼噼啪啪聲驚醒,睜眼一瞧,後窗映得火紅,丈夫又燒庫房了!她忙爬起身要去提水救火,火焰卻已經從後窗燃了進來,濃煙隨即騰滾而至。兒子也被嗆醒,大哭起來。她忙抱起兒子奔出院子,回頭再一瞧,火勢已經漫到堂屋,丈夫卻不見蹤影。她放下兒子,沖進去要尋丈夫,卻被火焰逼住,根本進不去,叫也不應。

左右鄰舍發覺,一起提水來救,又急喚了左近的軍巡鋪兵,才一起撲滅了大火。她家燒成炭場,連左右鄰居的房屋都被燒掉大半。丈夫的屍首在後面庫房邊,也已變作焦炭。左右鄰居怨她丈夫縱火,告到官府,官府將她家房址空地判給兩家鄰居,以償燒毀之損。她只從灰燼裏尋出幾貫銅錢、兩錠二十兩的銀鋌、幾件燒變形的首飾。

蔡氏並沒有多傷痛,反倒覺著,燒幹凈也好,從此不必再和誰鬥氣,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好生把兒子養大。

她抱著兒子回了娘家,沒住兩天,便和娘拌了幾十回嘴。短住都難,何況常住?她便拿了那四十兩銀子,去尋買房舍。見安遠門一帶地近皇城,直通馬行街,人煙輻輳,最好謀生,房價又比城內州橋等處略低些,便托了牙人,典買到安遠門內窄窄一小間當街小鋪屋,只夠放一張小床、砌一座灶台,再擺一張木桌。對她母子兩個來說,棲身和營生,都盡夠了。她用剩余的那幾貫錢買了幾件舊家什,將這個小家粗粗置辦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