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四章 能耐

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驕。安而泰則危,存而驕則亡。

——《棋訣》

虹橋兩岸鬧嚷起來時,周耐其實哪有閑心去瞧熱鬧。

他擠到橋欄邊,是去望兩岸尋人,尋個走街賣藥的。

今天跟著師傅雲戴出來後,他一路都在留意,走到下土橋,好不容易見著個賣藥的野郎中迎面走過來,他正在慌想如何避過師傅,師傅卻忽然說:“你去沈家買幾丸墨來。”師傅說的是土橋南頭的那家歙墨店,那店裏只賣名匠沈珪所制漆煙墨。師傅愛其堅牢潤亮,從來都只用它。艮嶽宿院中備的雖也是歙墨,卻是油煙禦墨,由歙州張遇獨創,以麝香、冰片、梅片、金箔入墨,世稱龍香劑。師傅最不喜這等華靡之物,但這回畫稿要上呈禦覽,哪好用自家之墨,只得忍著。

周耐心掛著那賣藥的,忙說:“上回買了三十丸,才用了一半不到。”

“沈墨一點如漆,十年如石。多蓄存一些怕什麽?”

師傅這一向脾性都有些異常,今天更是神色古怪,他不敢多話,趕忙跑去買墨。買回來後,那賣藥的早已不見了,他心裏暗想:難道是師傅命不該絕,老天在佑他?

周耐買藥是準備今晚投在酒菜裏,毒殺師傅雲戴。這念頭雖已存了許久,但直到這幾天,才終於下定了決心。錯過今晚,恐怕再難尋到這種良機。

他跟在師傅身後,繼續一路尋找賣藥的,既盼著尋見,又怕尋見。師傅說去郊外走一走,踏踏青,便一路來到東水門外。師傅為人一向溫溫淡淡的,今天卻有些躁郁,一路上已發過幾回火。這哪裏是踏青的心緒?難道師傅察覺了?周耐越發怕起來,幾回想斷掉那個殺念。走到虹橋時,他心裏暗暗說:到橋上四處最後再望尋一回,老天若真要保師傅的命,便叫我尋不見。

到了橋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發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橋梁。周耐忙趁勢擠到橋欄邊,朝兩岸急急搜尋,一眼瞅見北岸力夫店門外有個老者挑著個布招子,他心裏一顫,再一瞧,不是賣藥的,是賣蔔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慶幸。但旋即想,這些賣蔔算卦的有時也會順帶賣些雜藥。這時,師傅在身後高聲喚他。他回頭一瞧,師傅既惱怒,又煩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氣。他從沒見過師傅這等神色,心裏一驚:莫非師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隨即想到,師傅極有見識,行事從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動聲色,看我如何施為;或是直言說出,逐我出門,絕不會如此躁亂。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嶽圖稿,才亂了方寸。

於是,他忙答應一聲,離開了橋欄。可就在這時,河裏那只船已駛過橋洞,劃向上遊,船身卻忽然蒸騰起煙霧。橋上兩岸的人越發驚怪起來,全都圍聚過去叫嚷。連他師傅雲戴也不由得停住腳,望了過去。周耐心裏急想:趁亂去尋那賣蔔的,他若不賣藥,便真的死了這心。

他見師傅仍在驚望河裏那船,便再不猶豫,立即拔腿,一道煙飛奔下橋,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裏一看,那賣蔔的老者也和眾人一起站在岸邊瞅望。他忙走過去喚問:“老伯,你可有鼠藥?”

“有——”老者從懷裏掏出個兩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錢五文錢,你要多少?”

“這裏頭有多少?”

“大約還有七八錢。”

“我全要了。”他忙抓過那小瓶,隨即從錢袋裏取出一陌錢,胡亂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裏,頭都不敢擡,慌忙轉身就走,右手緊攥著那瓶子,竟覺得火炭一般燙。

快步回到虹橋,那裏越發混亂,他一眼看到師傅已下了橋,在街口四處張望,正在尋他,也一眼瞧見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後,小心走到師傅身邊,盡力笑著遮掩:“將才眼花,見一個人下了橋往東去了,錯認作師傅,竟蠢跟著白走了一段。”

“走,回去。”師傅並沒有心緒理會他,轉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後頭,忙將藥瓶藏進袋裏,滿手心都是汗,他連連在褲腿上擦了幾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師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時極寬緩從容,這時卻有些發緊發僵,像是著了病一般。他心裏一顫,竟悲憐起來。

周耐今年二十九歲,他是七歲那年寒食節拜的師,如今已經整二十二年。

雲家手藝雖然世代家傳,但身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選一些別家孩童,教他們手藝,以幫扶壯大營造行。周耐的爹只是個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兒。周耐卻生來似乎便是該吃這口飯,三四歲時,抓起鑿鋸,便如模如樣的。他爹便著意教他,到七歲時,他已能熟用鑿鋸。

那年,正逢雲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雲家,院子裏已擠滿了上百個孩童。雲戴立在廳前廊下,頭戴一頂黑紗新頭巾,身穿一領新絹白長衫,腳蹬一雙白面新絲鞋,微微笑著,滿面和風,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著,心裏卻有些納悶。那時,“雲野逸”的名頭已經傳響京城,周耐一直想著,這樣的人必定極高極偉,得仰彎了頭頸才能望見。誰知這麽和氣,渾身上下瞧不見一絲奇處,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