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五章 執心

行遠而正者吉,機淺而詐者兇。

——《棋經》

清明正午,白崗牽著幼子,出了東水門,在護龍橋上略歇了歇,而後繼續向城外走去。

白崗是樓癡李度的徒弟,已經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駝。今天那個殿頭官準許他們離開艮嶽宿院一天,他先趕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兒。渾家俞氏一見他,忙踮腳從櫃子頂上摸下一個紙包塞給他。他有些畏懼,不敢接。渾家卻一把撩開他的衣襟,將那紙包強塞進他懷裏,瞪著他小聲說:“一生只行三回運。頭一回,你拜了師;第二回,你娶了我;這是最後一回,也是最要緊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錯過這一回,老娘可不陪你耽窮受黴。”

他聽了,只得點點頭。渾家這才換作笑臉,挽住他的手柔撫著,甜聲問他想吃什麽。他卻哪裏有絲毫胃口,便說得去郊外給父母掃墳。渾家頓時撒開手,說這兩天不受活,走不得遠路。他也不敢勉強,轉身要走,卻見兒子扒在門邊瞅他。兒子才三歲多,一個月沒見,竟已有些怯生了。他過去抱起兒子,溫聲問他願不願去拜祭祖父母。兒子笑著點點頭,順勢攬住了他的脖頸。他心裏一暖,心想:便是為了兒子,也該做成那事。

渾家送到院門邊,便關門進去了。他抱著兒子走到香染街口,在路邊一個紙馬攤上買了四串紙錢、一對紙馬。一扭頭,瞧見旁邊孫羊正店的大招牌,便走進那店裏,讓切了二斤軟羊,又要了一瓶上等酒。出來後,見賣幹果的劉小肘挑著擔兒走了過來,忙喚住,先拈了一塊霜蜂糖塞在兒子嘴裏,又讓他盡意揀了些糖脆梅、金橘團、栗黃,包了一大袋,路上吃耍。

每逢這種時候,他都不由得感慨一番,如今我也是敢大手使錢的人了。不過,袋裏銀錢寬裕後,他也才發覺,窮時,多幾文錢,都能寬懷,如今再多百十貫,似都不夠。就如兒子的小衣鞋,才縫了一套合身合腳的,沒穿三兩個月,身子卻又長了。身腳都還好,長到二十來歲,便不長了。這欲求,卻如樹木一般,不到死,便年年月月都在長,根本由不得人,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渾家盤算的那樁事,恐怕還是得做。

他抱著兒子來到郊外爹娘墳地,燒過紙錢,祭奠了羊酒。兒子在旁邊草叢裏追蝴蝶耍,他跪在爹娘墓前,想起他們到死連一頓羊肉都沒飽吃過,一陣悲酸,不由得落下淚來。

他爹是個泥瓦匠,雖然極肯吃苦,卻有些笨拙,很難尋到活計。即便尋到了,出活兒又慢,工時比別人多一半,掙的銀錢,只夠一家人吃些稀湯水。他娘常年幫人漿洗衣裳,勉強貼補些油鹽錢。

白崗上頭有幾個兄姊,全都早早夭折。他是老胎,命卻硬,竟活了下來。十一二歲,他便跟著爹出去做泥瓦活兒,他手腳要靈便許多。但畢竟年紀小,人家只肯付一半工錢。直到十七八歲,他才能領到整錢。他爹卻失腳從房頂上摔下來,送了命。家裏窮,買不起墳地,只能去火場燒了,骨殖盛在陶罐裏,暫放家中。

他爹一輩子雖沒大本事,卻極疼惜妻兒。出去做工,但凡掙錢略多些,必定要買些肉回來,自己卻一塊都不肯拈,盡著他們母子吃,說自小脾臟受不得葷腥。他和他娘都信了許多年,直到有回白崗跟著爹去出工,那雇主心善,完工時,煮了一大盆肥豬頭肉犒勞他們。一幫匠人都是饞癆,咧嘴笑著,紛紛舉箸去搶。他爹忙先給他碗裏連搶了幾大塊肉,而後自己竟也夾了一塊,大口吞嚼起來。他在一旁看到,頓時驚住。他爹這才發覺,忙笑著說:“我只是嘗一口。”他聽了,越發難過,眼淚頓時滾了出來。他爹慌忙放下碗,伸出手,想勸撫他。那時他已十三歲,又當著眾人,父子之間已不好再親近,他爹只拍了拍他的肩,假意問:“嗆著了?”他也忙別過臉,裝作擦汗,用衣袖蹭幹了淚水。

這等事,數也數不過來。爹過世,卻連土都入不了。白崗暗暗發誓,一定要攢錢給爹買一塊墳地。於是,他拼力做活兒,一文錢都舍不得亂用,攢了兩三年,卻只攢了幾貫錢,他娘卻又染了寒證,那幾貫錢全都拿來求醫,卻沒能救回娘的命。娘的屍首也只能火化裝罐,和爹的擺在一處。

白崗又開始拼力攢錢,足足用了十年,才終於攢到十五貫錢,在這東郊買了一小塊墳地,置辦了一具棺槨,請了興國寺的兩位僧人做了場法事,將爹娘好生合葬。那時他已經年近三十。

二十來歲時,有戶姓俞的人家在宅子裏加蓋兩間新房,雇了白崗去鋪瓦。俞家積年制賣鞍轡,在京城鞍轡行有些名頭,算得上中等門戶,宅子後院有個小花園。那天,白崗正在房頂鋪瓦,忽聽到一串笑聲,異常清甜,像是誰舀了一瓢蜜水兒望空中漾過來一般。白崗循聲望去,笑聲是從後院那小花園傳來。那時正是三月天,小園裏桃杏開得正好,兩個女子在花樹間嬉鬧。笑聲來自一個桃紅羅衫的年輕女子。只是兩個女子都背對著他,又有花樹遮掩,看不清面目。白崗緊盯著那桃紅羅衫,極想看一看她的臉。望了許久,那女子忽一轉身,面龐從桃枝間現了出來,肌膚粉白,面容秀媚,尤其那一雙眼兒,明明媚媚,琉璃盞裏的甜酒一般。白崗頓時癡在那裏,那女子也一眼發覺了白崗,竟朝他俏然一笑,隨即閃到樹後,笑著飛躲進屋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