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嶽案 第三章 莫爭

不寓心於物者,直所謂至人也。

——歐陽修

虹橋大亂時,雲戴正巧行至橋上。雖然四周擾攘,他卻不願理會。他心裏墜著一件大事——殺黃岐。

雲戴比黃岐小兩歲,今年五十三歲,中等身材,面相溫樸。與黃岐物物皆求精貴相反,他向來事事隨意,只戴了頂半舊黑紗帽,穿了件青絹舊袍。他見徒弟周耐擠到橋欄邊去瞧熱鬧,有些不耐煩,正要去喚,一扭頭卻瞧見黃岐騎馬從橋南頭經過,後面跟著徒弟陳寬。他驚了一下,做賊被撞見一般,忙扭轉了身子,心裏暗暗慚愧,事情還沒做,方寸已先亂,竟心虛到這地步。再想起家訓,更是五內翻騰,額頭滲汗。

雲戴這營造手藝來自祖傳,他家世代以修屋蓋舍、建樓造亭為業,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興以來,更是代代皆有子孫出任將作監修內司大作頭。京城營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襲。他家雖說藝統深厚,祖訓卻只有兩個字:“莫爭”。

雲戴自幼就聽父祖教誨,這營造一行,時時要記著“莫爭”二字。莫與物爭,莫與人爭,莫與天地爭。不論起高樓,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勢、地形、方位、土質、水況、草木皆有分定,只能因地取正,萬莫爭拗。眼前爭得一分巧,日後不知賠還到幾分,此乃天地好還之理。第二得依間架之理。樓宇屋宅,安固為先。基之深淺、台之寬窄、墻之厚薄、棟之高低、梁之粗細……皆有定數,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測細算而成,只能嚴守其則,萬莫爭違。爭在毫厘間,禍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營造一行,最耗財力,且無底止。我們身為匠人,雖說只是受人之雇、替人興造,管不得雇主耗費幾多錢財,更無法勸止官府濫耗民財。但世間百工,行行皆有其德,業業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們胸中始終得有惜物之念。營造之時,貴在適得其用,萬莫爭奢。須知,一磚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賜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財用,便是積一分功德。第四則是人情之理。身為匠人,盡本分便是盡天職,心中得常懷一個“敬”字。敬天地賜我稟賦,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傳下這手藝,讓我謀生有路;敬雇主給予活計,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盡心盡力,令這行當日日昌盛。因而,萬莫起爭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門手藝,都博深似海,沒人能窮得盡、到得頂。這天下的錢財,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羨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為人生安穩時。

雲家家法極嚴,雲戴自幼就受這訓導。五歲起便開始練鋸功,七歲開始背誦營造口訣,這口訣中大半都是尺寸鬥方數目,從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礎、殿階、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數量,加起來,有數千條目。到十二歲時,這些數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裏,終身不忘。起樓造園前,只需丈量過宅地,他一口便能說出所需木材、土石、磚瓦等料量,差誤不出尺鬥。當年李度的父親奉敕編修《營造法式》時,其中許多細目,都是從雲家得來。

除去學營造,雲家也延請儒師教導子弟識字讀書。雲戴卻性喜樸淡,獨愛老莊。不願奢麗,務求清素。尤其所造園林,從不刻意雕琢,只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態,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裝點以一二亭台軒榭,於野樸之境,生閑逸之致,因此,極得雅士文人贊賞,得了“雲野逸”的名號。

雲戴與黃岐相識於神宗皇帝元豐二年,當時兩人都還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變法牽連,因上書言免役法被貶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啟用沈括,召他回京復職龍圖閣待制。沈括那次上書,是請求減免下戶役錢,並建言將舊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並用,有錢者出役錢,無錢者仍出力役,兩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極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請了雲戴的父親,雲戴的父親自然十分樂意,自己不收工錢,又請了京中名匠、黃岐的師傅一同監造。雲戴便是在那工地上頭一回見黃岐。

那時黃岐才拜師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著身舊布衣褲,肩上、膝蓋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藝卻極精細,碾玉雕花一般。雲戴雖自幼受嚴訓,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極贊佩黃岐。兩人又年紀相仿,工閑時,他便有意湊近,尋黃岐話說。雲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見了他,無不奉承。黃岐卻不願多言,問一句才簡短答幾個字。雲戴越發覺著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願與他結交。

沈括待工匠極善,每頓飯食都盡力讓工匠們飽足,頭一天便讓廚下蒸了幾大籠羊肉饅頭。黃岐一口吃到裏頭的羊肉餡,平日不愛言語,那時卻大聲驚呼了句“羊幼”。眾人聽見後都大笑,之後更喚他“黃幼幼”。雲戴雖也覺得好笑,但看到黃岐臉漲得通紅,頓時收住了笑。黃岐當時掃了他一眼,非但沒有感念,眼中反倒越發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戰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盯著手裏的饅頭,半晌都不肯再吃。雲戴十分納悶,卻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記住了黃岐心性極敏細,之後跟他說話時便格外當心,生怕傷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