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二章 焦船(第3/4頁)

他扭頭問坊正:“這六個——”剛一開口,便猛然打了個嗝,聲音極響。岸上那幾人都正盯望著他,聽到這聲嗝,想笑又不敢笑,個個緊繃著臉、緊抿著嘴。他掃過那些眼神,心裏一陣羞惱,卻只能盡力沉著臉,裝作沒事一般。但那嗝偏生要和他作對,他剛要張嘴再問,又打了一個嗝。

幸而那杜坊正是個識禮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忙開口講道:“旁邊那片田是岸上那個瘦胡九佃的,他今早牽了牛來犁地,到這河邊飲牛,才發覺這只船。他忙去報給了我,我帶了這幾個人來看過後,立即叫一個腿快的去開封府報案。我一直守在這裏。這船上的識記也被燒了,認不出是誰家的船。這幾具屍首我們也仔細辨過,都認不出是誰。我已經叫他們幾個去四處傳了話,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只船和這五個人,眼下還沒得信兒……”

程門板聽後,點了點頭,回頭又望向那六具屍首。這只船應該是昨夜失的火,它為何泊在這僻靜處?失了火,船上人為何沒能逃出來?難道是睡熟了,被煙熏得昏死過去?那壯年男子屍首為何沒被燒?他又是死於何因?

他想了一陣,卻想不出任何頭緒,卻隱約覺得,這案子恐怕不是失火這麽簡單。這讓他心裏升起一絲鬥志和喜悅。

寧孔雀昨晚一夜沒睡。

丈夫牛慕頭一回生出豪氣,應承要替她做事,找回姐姐寧妝花;又頭一回喝得爛醉回來;更頭一回指著她那般惡罵。便是一座冰山猛然從空中落下,狠狠砸中她,她恐怕也不會這般錯愕。她說不出一個字,只呆呆望著丈夫。丈夫癱坐在院門邊,如同裝滿爛泥的破袋子一般。月影照著他的臉,看不清面容,卻能覺到那雙醉眼裏滿是猖狂解恨。

原來如此……

寧孔雀只能想到這四個字,至於其中含義,卻並不清楚,也沒有絲毫氣力去想。她只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慢慢回到臥房裏,輕輕合上門,閂上門閂,靠著門呆立在那裏,身子空得紙袋一般。院子裏婆婆在罵牛慕,牛慕在反駁,兩人說了什麽,她一個字都聽不真,只覺得像是風在巷道裏亂舞亂鳴。

半晌,她望見燭台邊的繡架,那幅《心經》只繡了一半。她茫茫然走過去,輕輕坐了下來。剛才聽到丈夫回來,她將繡針隨手一插便出去了,這時才發覺,那針插在了“心無掛礙”的“心”字上頭一點。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像是咬破了一顆生李子,心底裏泛出一陣辛酸澀苦。她瞅著那銀亮的針,伸出手拔了起來,又刺下去,又拔出,又刺下……良久,她才驚覺,那個“心”字已被自己紮爛,變成了一個破洞。她忙停住手,有些慌,像是回到幼年,做錯了要緊事一般。她忙從針線盒裏拿起小剪刀,先剪去燭芯上結的焦頭,剔亮了燭光。而後湊近那處破洞,將洞邊緣細細剪勻整。而後從針線盒中取過一團白絲線,估了估長短,咬斷一截,穿到最細的針上,埋下頭,照著那白絹的經緯,一針一線細細織起來。

不知用了多久,才將那個破洞織好,外頭已經寂靜無聲。她伸手去端銅燭台,才發覺蠟燭已經燒盡,燭芯斜倒在一攤燭淚裏,看看要熄。她忙起身,腿腳肩膀都已經酸麻,她揉拍著走到櫃子邊,從裏面尋出一根紅蠟,回來點著,插穩在燭台上,端著去照那處破洞。果然不負自己多年的繡功,便是湊近仔細看,也很難看出這裏補織過。她伸出食指輕輕摸撫,平滑如新。她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也似乎被織好了一般。

她放好燭台,重新坐下來,拈起墨線繡針,先仔細將那個“心”字繡好,而後繼續往下繡去。一根蠟燒盡,她又取了一根。等這幅《心經》全部繡好,窗紙已經微微透亮。她收起針線,細細打量眼前的繡作,字她仿的是唐歐陽詢楷體,襯著白絹,清勁秀挺,如同一片布列齊整的墨色竹林一般。她自覺比以往都繡得好,心想:這幅我得自己留著。

她將白絹從繡架上小心取下,輕輕卷好,又找出一塊黃綢包裹起來。而後端著燭台照了照鏡子,面色極蒼白,發髻也略有些散。她想,不能就這麽出門。她回身見下午婆婆打來的半盆水還在,便將就那水,洗過臉,坐到鏡台前,淡施了一些脂粉,略描了描眉。用梳子抿好發髻,選了一根綠絲繩紮穩,挑了一枝碧玉蓮花簪,配了兩朵水紅珠花。又從衣箱裏選了件桃葉繡的淡綠綢褙子、綠石榴羅裙,仔細換上。而後打開櫃子裏的錢箱,裏頭有五錠十兩的銀鋌,還有三貫銅錢。她想了想,只取了兩錠銀鋌、五陌銅錢,連那幅《心經》一起包在綠錦包袱裏提著,輕手開了臥房門,院子裏靜悄悄沒有人影。她輕腳走過院子,拔開門閂,走了出去,又將門輕輕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