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篇 焦船案 第二章 焦船

勝不言,敗不語。

——《棋訣》

範大牙騎著驢匆匆趕往力夫店。

張用說殺死馬啞子的刀一定藏在他身前桌子板下面。程門板吩咐範大牙去查看,範大牙將信不信,甚而有些怨張用害他跑腿。可到了青林坊馬啞子那間小房裏,他蹲下身子,鉆到那桌子底下擡頭一瞧,靠近馬啞子屍首那邊的板縫裏果然插著一把尖刀。而且下頭地上滴了幾滴血,只是有些暗,不湊近仔細瞧,根本瞧不見。

範大牙拔出那把刀子,站起身就著窗光一瞧,是一把極常見的尖刀,刀身一層烏銹,沾了許多烏紅血跡。他用指肚試了試刀鋒,新磨過,還算鋒利。他不由得轉頭望向馬啞子,馬啞子的屍首仍僵坐在桌邊,右手垂在腿上,手裏那包烏李被程門板拿走,被扳開的手指僵成抓取狀,像是要討回那包烏李一般。範大牙瞧著,心裏又納悶,又有些傷憫。不知那包烏李有什麽要緊,這人至死都要牢牢攥著;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不知有沒有家小;他親人知不知道他死在這裏?

想到這些,範大牙忽然念起一個人——他的父親。

範大牙其實自幼就沒有父親,連父親的模樣都不知道。幼年時,他還常跟娘要父親。但只要一提到父親,他娘便立即傷楚起來,他便不敢再問。後來,他才知道,外祖家原先經營著一家客店,有個淮南來的應考士子住在那裏,不知如何引得他娘動了情、失了身。那士子沒考中,便悄悄溜了。他娘懷了身孕,肚子越來越隆。他外祖羞憤之極,將他娘攆出了家門。他娘執意生下了他,也不嫁人,到處做活兒,獨自一人將他養大。

沒有父親,範大牙還受得住,從小最讓他悶恨的是這對大板牙。這對門牙比常人的大許多,齜出一截在嘴皮外,無論如何也包不住,說話也難咬清字。他娘生得清清秀秀,牙齒更是齊齊整整玉貝一般。他偷著遠遠去瞧過外祖父和幾個舅舅,牙也都生得好。這對大板牙自然是那個士子傳給他的。

這對大板牙讓他自小就受盡其他孩童嘲笑,像個刺眼招牌一般,時刻提醒他:你是個大板牙負心男丟棄的醜孩兒。更像是一扇冷沉沉關死的門,擋住了許多出路,讓他無論做什麽,都比別人更吃力。

他娘卻安慰他:不怕,老天公道得很。給了你一樣不好,必定補給你另一樣好。你嫌這牙不好,老天就給了你一雙這麽清亮亮的大眼睛。這街坊幾百戶人家,哪家孩兒的眼睛比得過你的?只有蠢人才盡瞅別人的不好處。往後他們若笑你的牙,你就用這雙眼笑著瞅他們。若他們鼻子生得好,你就誇他們的鼻子;若嘴生得好,就誇他們的嘴。誰不想自己的好被人瞧見?你若真心誇他們的好處,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再笑你的不好處了。

他一向聽娘的話,其他孩童再笑他的板牙時,他盡力想誇他們的好。可那一張張臉都可厭之極,就算有生得好的地方,也被壞笑笑扭笑醜了,哪裏誇得出來?他倒是恨不得尋把刀,將那些臉全都砍爛。當然,他始終還是聽娘的話,不跟他們爭執,低著頭只管走開。

不過,他娘說他眼睛生得好,讓他心裏寬緩了不少,看人時便不那般畏怯了。而且越大越覺得慶幸,無論誰,看人都先看眼睛,生一雙好眼比一對好門牙要好得多。就像胡小喜,跟他是同一年應募,一起差到程門板手底下。胡小喜生了一雙細縫眼,拿小刀在柿子上割了兩個小口一般,一瞧就極小氣,也難讓人信重。何況他還有那笑癖。他們頭一次見面,是在開封府衙前應募時,胡小喜一見他的門牙,立即笑起來,竟笑得坐倒在門階上。範大牙雖然從小被笑慣了的,可從沒人這麽笑過,何況是當著開封府的衙吏和那許多來應募的人。他當時用力抿著嘴,想用嘴皮把門牙藏住,甚而想把自己整個都包藏起來。可哪裏藏得住?連腳也移動不得半分,只能傻立在原地,任眾人目光灼烤自己。

他沒料到的是,自己齜著這對大板牙竟被選中。不過才狂喜了片刻,便得知自己竟和胡小喜分到同一衙。他立即想辭了這份差事,可回去後他娘勸他:兒啊,你這幾年做的那些行當哪個是有出路的?給官府當差,好歹是一樁有門有臉的差事。再說,自在難成人,越難處,才越有生路。若不然,這全天下人人都該有輕快好營生了。你聽娘的話,就硬起心闖過去,過了這一關,路就開敞了。

他只得硬挨著去應了差,才到左軍巡使府衙前,又遇見了胡小喜。他本來想避開,胡小喜卻急忙走過來,連聲跟他道歉,說自己自小有笑癖。他聽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頭一個笑過他後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記恨了。後來胡小喜竟當著程門板的面也笑癱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見胡小喜心地不壞,做事肯賣力。這正投了他的意,兩人漸漸有了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