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二章 第十人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

——蘇軾

柳七只得一個人去尋田牛。

天黑路暗,又是獨自夜行,寒懼又升了起來,不時聽到後頭似乎有腳步聲,兩旁林子裏也似有人窺伺。他不敢再慢行,拔腿跑了起來。

他並沒去過田牛的住處,只聽烏扁擔說過。在田路間繞了許久,才尋到烏扁擔說的那片村舍。城中房舍賃價太高,外路州來的工匠、小經紀哪裏擔負得起?便都在城郊賃農舍住,這片村舍便聚集了許多。才進巷口,就聽到小兒哭聲、婦人嚷聲、男子罵聲、狗叫聲、敲鍋聲、摔碗聲……柳七原本最厭這等嘈亂,這時卻倍覺安穩親切。正想找個人打問,旁邊一扇院門打開,一盆水嘩地潑了出來,他慌忙倒跳兩步,躲開了那水,卻踩到一片爛菜葉,頓時滑倒在地,後背又被一塊石子硌到,疼得幾乎背過氣。

半晌,他才爬了起來。身上背的營生袋子掉在地上,裏頭的物件全都散落出來。月光又照不到這邊,漆黑中他只能用手摸著一樣樣裝回去。也不知道遺落什麽沒有。不過隨即想到,命恐怕都要不保,還計較這些?於是他背起袋子,轉頭看潑水那門,卻已經關了。夜晚又不好亂敲人的門,正在犯難,巷口走過來一個人,隱約辨出是個男子。他忙迎上去問:“大哥,請問修砧頭的田牛住在哪裏?”那人擡手一指:“往前左邊第三個院門。”

柳七忙道聲謝,走到那個院門前擡手敲門。開門的是個婦人,惡聲惡氣地問是誰。柳七忙問田牛,那婦人厲聲說:“沒在!”說著砰地關上了門。柳七頓時愣住,想再敲門細問,猶豫片刻,還是轉身離開了。剛走了兩步,身後那門忽又打開,一個蒼老聲音問:“你是田牛的朋友?”

柳七忙回轉身,月影下,一個瘦高的老者跨出門來,腳似乎有些跛。柳七記起來,田牛在京城四處尋活兒,無意中遇見個修砧頭案板的老匠人,順手幫過那老匠人一把。老匠人感他熱心,便收他為徒,教他活計,並讓他住在自己家裏。

柳七忙答:“我們是澶州頓丘同鄉。老人家,田牛沒在?”

“田牛昨天說去會同鄉,從昨晚一直沒回來。”

“哦……”柳七心裏一沉,又一個不見了。

“你昨天沒見他?”

“見了,不過聚完就散了。”

“頭兩年,他常跟著那個叫烏扁擔的,在外頭亂混,夜裏常不回來。我勸了他許多回,他都不聽。後來才收了心,再沒在外頭過過夜。莫不是又被那個烏扁擔勾走了?”

“我也不清楚,多謝老人家。”

柳七再沒心氣多言,轉身便走。走了十來步,回頭一望,那老匠還立在院門前,雖然只見瘦高黑影,卻能覺出滿心憂念。田牛如此命好,竟能在汴京遇見一個疼念他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賃住的那房東一家人,尤其小葉那女孩兒的清甜笑臉,令他心頭一暖,但隨之便湧起一陣悲涼。

這世間人心,有時冷比寒風,有時又暖比冬火。只是寒風始終太大,冬火又從來太弱,一吹便熄。想要再燃,卻千難萬難。

他已經身心乏極,原要回住處去歇息,但一想,唐浪兒、解八八、鄭鼠兒都是在住處遇害,烏扁擔藏身在那座宅子,沒人知道,兇手都能找見。自己若回去,自然兇險。再想到房東一家人,汴京上百萬人裏,好不容易遇著那點微火,就莫要引去寒風,讓它熄了。

但若不回住處,能去哪裏?

自小,他就覺著自己和鄉裏其他孩童不一樣,他不願睬他們,他們也不願理他。但那時至少還有爹娘家人,尤其添了妹妹之後,瞧著那乖巧模樣,他心頭比父母更疼惜這妹妹。他一直都有些虛弱,在妹妹跟前,卻忽然生出許多氣力,為了護妹妹,便是與百十個兇漢鬥,他也不怕。可一場洪水後,家沒了,爹娘沒了,妹妹也沒了。他一直沒哭過,不是忍著不哭,而是心裏冷透,哭不出來。雖然遇著江四、烏扁擔他們八個人,同患難、共逃荒,可心裏始終有道溝,護城河一般,圍在心外,連橋都難得搭起。眼下,就連這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還是這人世本就寂寞。就像柳永,身為天下第一等詞人,不也寂寞終老?

他走出那巷子,呆望著月下草野,惆悵許久,被草叢裏躥出的一只田鼠驚到,忙醒了過來,眼下不是悲情愁緒的時候,接下來那兇手便該尋我了,我不能就這麽死掉。慌忙中,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作絕張用。

張用要尋烏扁擔和任十二,找那個朱家小娘子。眼下雖不知道烏扁擔和任十二把那個小娘子弄去了哪裏,不過或許和那兇手有關。就算無關,張用在京城大有臉面,又極有智識,若能求得他出頭幫助,或許能找出那兇手。只是,那兇手一定不是常人,甚而連是不是人,都未可知,真能找見?找見後又能如何?柳七忐忑許久,最後想,無論如何,試一試總比這樣驚怕無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