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三章 殺

聽其聲,求其義,考其序,無毫發可移,此所謂天理也。

——沈括

“嗯,這個黃臭臭雖沒被劈成焦骨頭,卻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鮮肉骨頭,他爹又沒教他狗是狼的舅,無事莫亂逗。雨夜荒郊,肚餓牙癢,生生把九個娘舅逼成了九頭外甥,哈哈。繼續,你們如何殺的這臭臭?”張用笑著問。

柳七聽了,心裏一陣不自在,像是腸肚被張用伸手進去掏弄一般,這才有些後悔不該來這裏,便閉住嘴不肯再說,低頭盤算起來。

“你想逃?這兇徒一夜之間連殺你四個同鄉,接下來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還有,就算你不說,你們九個只死了四個,還有五個活口。這案子不小,我能輕易猜出黃臭臭的死,官府遲早也能查明白。與其被官府拷問,不如悄悄告訴我,早些找出那兇徒,你也就平安了。至於黃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屍首自然也絕尋不見,到時間你再來個屍骨無存、死無對證,不就脫得凈光了?”

柳七望著張用,不知該信還是該怕。但相比張用,那兇手更可怕。當年的兇案,的確像張用所言,屍骨無存,死無對證。哪怕官府查問起來,也能抵死不認。倒不如信一回張用,憑他的過人聰穎,或許真的能查出那兇手。兩頭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寧願知道真相後,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後,他又開口講起來——

那天,黃三奇剛嚷完腿腳疼,又說肚子餓了。唐浪兒忙從懷裏取出自己省下的那只餅,弓著背笑嘻嘻遞給黃三奇,黃三奇卻不樂意起來:“沒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罷了,這樣蠢大一張餅,掰也不掰開便拿給我,當我是花子嗎?”

眾人聽了都一愣。唐浪兒頓時有些難堪,但還是掰開了那餅,訕笑著遞了過去。黃三奇一手接過一半,先咬了一口左邊那半,邊嚼邊說:“若是在我家宅子裏,那幾個使女見我走累了,早就爭著來替我捶腿了。”接著,他又咬了一口右邊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麽多條腿讓她們搶?我只許阿七和小梅挨近,這兩個丫頭還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讓小梅捶大腿,阿七只許捶小腿……”

唐浪兒站在那裏,嘿嘿訕笑。柳七心裏厭惡,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過一邊。經過烏扁擔時,見他臉生怒氣,拳頭攥了起來,麻羅在旁邊也發覺了,忙拽了拽烏扁擔的袖子:“走,我們去尋轎子。”

“我也去!”唐浪兒忙跟了過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頭,坐回到水邊。黃三奇也坐了下來,一邊嚼吃一邊嫌棄,一邊不住誇耀自己家中諸般富貴尊享。柳七雖隔得有些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越聽越厭恨。但黃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從未經見過的。他曾聽人感嘆“富貴壓死人”,當時還不以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窮我的,有什麽相幹?柳永一生潦倒困窮,但這世間所有富貴也敵不過他一句詞。然而,這時他才發覺,“富貴”這兩個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饑求飽,根本由不得人。人說不相幹,只是並未真的見識到富貴。真站在富貴面前,不知道骨頭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雖不愛聽,但在黃三奇面前,氣立時便弱了幾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只餅,其他幾個也都四散悄悄坐著。黃三奇繼續誇耀著富貴,沒人出聲打斷。等了好半晌,才見麻羅和烏扁擔扛著個木架子回來了,唐浪兒跟在旁邊。那架子瞧著極粗陋,兩根才砍削的長樹枝,手腕粗細,兩頭用短棍紮住,中間用藤條編了個兜子。

黃三奇見了,立即嫌棄道:“這是什麽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紮破?”

麻羅忙說:“四處都尋不見轎子,就算有,我們也沒銀錢借賃。幸好烏五腰裏還別了把柴刀,我們就現砍樹枝,紮了個檐子。您就先將就將就,到前頭村鎮再想法子。”

“跟著我還愁沒銀錢?在這頓丘縣,便是知縣的轎子,我說借,他也不好推辭的,誰敢跟我討賃錢?算了,天也不早了,只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黃三奇說著走過去,跨過木杆,坐到了中間藤兜兒上,把背上的包袱轉到胸前抱住,大聲吩咐,“走!去汴京!”

麻羅在前,烏扁擔在後,一起擡起那檐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後面,往南邊趕去。

小雨一直在飄,天色漸漸昏暗。黃三奇一路哼著小曲,貓叫一般,柳七聽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後來,黃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戀花·佇倚危樓》。到末尾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聲地反復哼吟。柳七聽著,就如肚腸被黃三奇扯住絞擰一般。他瞧著烏扁擔後腰別的柴刀,恨不得立時拔出來砍死黃三奇。可就在這時,那檐子忽然一歪,黃三奇怪叫一聲,滾栽到了泥地上。原來是麻羅在前頭滑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