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一章 水珠心

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益。

——《棋經》

胡小喜忙忙往東城外趕去。

他去西郊查看過貓窩匠柳七的住房,並沒瞧出什麽。想等柳七回來當面問,便坐下來和房主一家閑聊,卻也再沒問出什麽。眼見天漸漸黑下來,柳七仍沒回來,便起身告辭,讓房主帶話給柳七,讓他明早去開封府衙門前等候。

胡小喜跑了一整天,已經十分疲累,卻知道程門板的脾性,若是有公事,便一意執著,其他一概都不顧。這會兒,程門板恐怕仍在力夫店等他去回復,若等不到,明天見了,必定又是一場怒。

程門板怒起來和別人不同,他不說話,更不罵,只拿那雙冷沉沉的眼瞪著你,讓你自己說。你解釋一遍,他卻仍瞪著,你只有再解釋。解釋得好還罷了,只要略有些虛謊、推諉,他便瞪得越狠,一直瞪到你說出全部實情,又將自己痛責個透心透腸,他才收回那目光。

別人還罷了,胡小喜又有笑癖,一見程門板那雙眼睛,忍不住就要笑。有回,他終於抑不住,噗地笑了出來。程門板臉立刻擰起,朝他怒瞪過來。胡小喜心裏怕到極點,卻一笑便再止不住。程門板臉色發青,渾身顫抖,眼裏似乎要射出鋼針來。胡小喜嚇得要哭,卻越笑越兇,直笑到腸子都絞起,才終於拼力止住。程門板卻已怒到極處,眼皮一翻,竟昏死過去。

胡小喜嚇得真的哭起來,搖了半晌搖不醒,忙去請郎中來看視。郎中說是氣機暴逆,塞了清竅,用酒喂了顆蘇合香丸,程門板才漸漸醒轉。醒了之後,仍昏昏怔怔。胡小喜跪在他身邊,百般謝罪討饒,程門板卻始終死盯著房梁,癡傻了一般。胡小喜實在沒法,只得火急趕回家,把爹娘和幾位鄰居全都拽來,給他說情做證。程門板聽眾人一起起誓,說胡小喜自小便有笑症後,眼珠才慢慢轉動,望向胡小喜。那眼神像是在分辨他是人是鬼。半晌,程門板才微微點了點頭,喉嚨裏低“哦”了一聲,而後閉上眼,睡了過去。等醒來後,他已恢復如常,仍挺著背、板著臉,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只是目光不願再碰胡小喜。直過了三兩個月,才漸漸不避了。

胡小喜也才驚覺,程門板那張冷沉沉的臉背後,竟藏了這麽一顆水珠般的心,一碰就破,這之後哪裏再敢有絲毫大意?

從西郊到東郊,這一路過去二十裏路,再快也得一個半時辰,趕到都要亥時了。他想租頭驢子,但一算錢,又有些舍不得,只得咬牙快行。進城後一路往東,到禦街時,聽到更鼓聲傳來,已是戌時,卻才走了一半,已經累得兩腿酸軟。他忽然想,都這時候了,程門板或者回家了?他忙轉往南邊的雲騎橋,來到程家簟席鋪,見鋪門還開著,裏頭亮著燈。程門板的妻子於氏坐在店門邊,手裏正在繡一個鞋面,頭卻不時擡起來向外張望,自然是在等程門板。胡小喜一陣喪氣,但還是過去問了一聲。

於氏為人和氣幹練,待胡小喜也一向親厚,只是有些怕丈夫。聽胡小喜問罷,她忙說:“他怕真是在力夫店等你,你還是辛苦些,趕過去吧。若不然,又要惱你耍懶。唉,瞧你,也累得沒了形狀,我去給你租頭驢子,輕省些。”胡小喜口裏推辭著,腳卻緊跟於氏,到斜對面轎馬店租了頭驢子,於氏多給了三十文錢,讓胡小喜今晚就騎回家,明早再還。

騎了驢,他立刻又精神了,不由得哼起東坡先生那闋《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東坡哼完,又換柳詞,柳詞吟罷,又唱晏家父子,才唱完晏幾道那句“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個到伊行”,就真的到了力夫店。

下驢一瞧,店門雖還開著,裏頭卻只點了一盞油燈,店主單十六獨個兒坐在燈邊讀書,並不見程門板。胡小喜忙進去問,單十六說:“程介史的確一直在這裏候著,不過天黑後,一個府吏趕過來報說,城南蔡河邊又發現一具屍首,也是被割了喉嚨,嘴裏塞了根蘿蔔。”

“啊?死的是什麽人?”

“一個賣肥皂團的。我記得解八八朋友裏便有一個賣肥皂團的,不知是不是一個人。”

“那個解八八醒過來沒有?”

“沒有,仍在昏睡。趙太丞下午來看過,說情勢不妙,唉……”

胡小喜愣了半晌,心裏琢磨,這案子看來只和這一夥澶州人有關,最早發現那具屍首恐怕也是他們一夥兒的。他進到裏間瞧了瞧解八八,果然和上午一樣,沒一絲好轉。他猶豫要不要再趕往蔡河,但實在太累,便道聲別,騎上驢,往家趕去。

他家在城東北角陳橋門外,一個臨街小鋪,後面一院小宅。僅靠他爹做吏的那些薪資,難以養活一家。他娘便操持起那個小鋪,日常賣些食罩、吊掛、拂子、蒲坐……到家門口時,店門已經關了,門縫裏卻透出些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