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十章 螞蟻

閱世走人間,觀身臥雲嶺。

——蘇軾

胡小喜一路快步,出了城西南的新鄭門,趕往西郊福慶坊。

這時,日頭已經西斜,他正迎著夕照,耀得眼睛都睜不開,額頭汗珠不住地滾。他卻毫不嫌累,倒覺著這樣才暢快。看著沿路進出城的人,他想,這些人恐怕個個都比自己強,或有力、或有錢、或有勢。自己身上沒氣力,肚裏沒學問,生得又瘦又平常,真如螞蟻一般。

不過,他倒從來不自傷自慚,生成猛虎便做猛虎,生成螞蟻便做螞蟻,這有什麽?爹常說,這叫命分。命要順,分要盡。你不順命,便一輩子白恨白怨,倒損折了上天給這命裏帶的福分。你不盡力,便不知道自己的分到底有多大。就像螞蟻,那麽一丁點,卻搬得動比自己重幾十倍的麥粒、蟲軀。

他想著,自己命裏注定做不成猛虎,那就盡分做只螞蟻,瞧瞧自己究竟扛得起多重、做得到多大。

一路來到福慶坊,這一帶上風上水,林木繁茂,多是高官富商的別墅園子。他想,柳七是個貓窩匠,得湊著富貴人家才有利市,當是特地選在這裏賃房住。他走到路口一間小茶肆打問,那店主立即說認得,柳七常在他家吃面,幹幹凈凈、文文氣氣一個人,賃的是斜對面那條小巷裏麻鞋張家的房子。

胡小喜尋著走了過去,窄門窄戶一小院舊房。來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臉上含著笑,瞧著極樸善。胡小喜說明來意,那婦人說柳七一早就出去尋生意了。胡小喜聽了略放了些心,至少這一個沒死,也沒平白不見。他又問,能不能去柳七房裏瞧瞧?

“他信得過我們,房門倒是從來不鎖。可是他人沒在,隨意進去,怕是……”

“他牽涉到一樁案子,我也只是大略瞧一眼,你跟著我進去看著就是了。”

“啊?啥案子?柳七安安分分、沉沉靜靜的,多一句話都不說,哪裏是惹事的人?”

“不是他惹事,是他朋友出了些事。”

“那你就進來瞧瞧吧。”

胡小喜走了進去,見一個老漢立在正屋房檐下瞪眼瞅著他,瞧著脾性不大好。老漢身後一個十二三歲身穿半舊綠布衫的小女孩兒躲在門邊,也望著他,眼裏有些驚憂。胡小喜朝他們笑著點了點頭,隨著那婦人走到西頭那間矮房。

婦人推開了門,胡小喜走了進去,窗紙已經發舊,房子有些暗。裏頭只擺了幾件舊家具、一張木床、一只五鬥舊櫥、一張方桌、兩只方凳。但到處極整潔,床上舊布單鋪得平平整整,一床舊布被也疊得方方正正。

胡小喜暗想,看來至少早上離開時,柳七並沒有什麽事。

“柳七從不讓我替他收拾屋子,這都是他自家打整的。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了,房錢每回一到月頭就拿給我們,一文錢都不差。倒時常打些酒給我丈夫,買些果子給我女兒。我還有個兒子,和他年紀相當,卻跑出去浪蕩,一年見不到三兩面,哪裏及得上他一些兒?”婦人嘆著氣。

“柳七他不打緊吧?”剛才那老漢也走到門邊,硬聲硬氣地問。

胡小喜扭頭一看,見他如同一根硬木樁一般,心裏關切,卻不肯流露,笑癖險些又要發作,忙強抑住:“不打緊,不打緊,不幹他的事,我只是想跟他打問一下他朋友的事。”

“北城一個轎夫常來尋他,強跟他借錢。那人瞧著不善,生事的莫不是他?”老漢氣悶悶道。

“哦?北城哪家轎馬店?”

“不清楚。”

“那個人叫烏五……”剛才那個小女孩兒也湊到了門邊,仍半躲著,小聲說。

“小葉,你咋知道?”婦人忙問。

“我聽柳七哥哥這麽喚他的。我還聽那個烏五罵他家店主叫王八,那家店似乎在染院橋。”

柳七和馬啞子趕到蔡河邊時,天已黃昏。

這時舟船泊岸、農人歸家,柳條映著霞光,兩岸格外清靜。這一帶河岸邊也有不少豪家宅園,柳七隔一陣子就要來尋一圈生意。鄭鼠兒就住在前頭河灣東岸,柳七經過時,若是能避開,都是盡量避開不見。

鄭鼠兒在這裏一戶造賣肥皂團的人家裏當工徒。除了麻羅曾去過洛陽,見識過肥皂團,他們幾個都是來了汴京才頭一次見著。到汴京頭一天,大家擠住在汴河灣虹橋西頭崔家客店一間臟舊客房裏。麻羅出去買了肥皂團回來,柳七他們幾個見了,都有些好奇。那肥皂團聞著極香,瞧著赭黑油亮,梅膏一般,都誤以為是京城的什麽新鮮吃食。烏扁擔一把抓過一個,還大大啃了一口,隨即便吐了出來,一陣陣粗聲發嘔。麻羅這才說這叫肥皂團,洗頭洗澡極好。又說大夥兒到了汴京,都好生洗幹凈些,再不能像在鄉裏,土頭土臉的,吃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