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八章 頓丘九虎

斜行不如正行。

——《棋訣》

“胡小喜!”程門板在外頭高聲喚。

小吏胡小喜一直坐在那個幫廚解八八的炕沿邊守著,聽到喚,忙應了一聲,跳下炕跑了出去。程門板板著臉,立在店門邊,由於背著光,一晃眼,還真像一扇門板。胡小喜一看,險些笑出來,忙拼力忍住,小步急趨到程門板身前。他這笑,越想忍便越忍不住,他微弓起背、垂下眼、狠命掐著手心,用力壓住要噴湧的笑,恭聲問:“介史,有何吩咐?”

“你去查問一個人,裏頭那個解八八的同鄉,是個貓窩匠人,名叫柳七。看他住在哪裏、是否知情。”

“是。小人這就去……”說到最後一個“去”字時,他已忍到了極處,忙轉身飛奔了出去,離開力夫店幾步遠後,笑像爆了一般噴了出來。又怕程門板聽見,他用力捂住嘴,彎下腰,又盡力跑了幾步,躲到力夫店墻背後,才終於放開笑起來,直笑到扒著墻癱到地上,快背過氣,笑卻仍停不住。

或許是這名字沒取好,胡小喜自小就有這笑癖,一樣極尋常的事,只要觸動,便莫名其妙笑起來,一笑便停不住。到今年就要滿十八歲,該成人了,可這笑癖卻仍不時發作。他父親一生為吏,見他有這笑癖,便不肯讓他走這條路。說官場何等威嚴的地界,做吏人的,頭一件便是恭肅,哪裏容得下你這般瘋笑?

他也跟人學過生意、練過手藝,卻始終入不了心,最想的還是做吏人,替上司跑腿應差,在人前還能有些小風光。去年,開封府衙前招雇吏人,他便背著父親,偷偷去應募。由於自小耳聞目睹父親當差,又粗學過一些書算,在一撥人裏,他頭一個就被選中。

他被差到左軍巡使顧震幕下,讓他歡喜無比。這開封府,除去府尹,最威風的怕就要數左右軍巡使,每日騎著馬,帶一隊人,四處查賊緝盜,誰敢不避讓?不過,到了那裏,他卻被分派給介史程三誠做手下。一見到程三誠,見他不但身形似門板,臉也像扇小門板一般,強板著逞威嚴,胡小喜立即要笑出來。好在那天怕懼壓過了笑,還算忍住了。這之後,每日跟著程門板,天天看他強板的臉、硬皺的眉、死壓的聲氣,還有走路時明明有些跛,卻以為沒人能瞧出來……胡小喜時時都要笑出來。

有一回,當著程門板的面,笑癖終於忍不住發作,大大笑了一場,讓他和程門板都難堪到極點,為此,他一直後怕不已,見到程門板始終心驚膽戰。今天不知為何,這笑癖竟又發作。他心裏恨自己恨得要哭,笑卻仍停不住。等笑終於過了勁兒,他才爬了起來,顧不得旁邊路人詫異,忙拍拍衣褲上的灰塵,望虹橋走去。

不過,笑歸笑,胡小喜其實很欽佩程門板的人品,不貪不佞、守己盡責。胡小喜自己也願意這般,憑本分,走正途,盡力辦好每件差事,靠著勤力和才幹一步步升上去。

跟隨程門板一年多來,他們已經查辦了十幾樁案子,其中有三件辦得極好,左軍巡使顧震都連聲誇贊。眼下這樁蘿蔔命案,已經兩死一重傷,瞧著極兇狠詭異,若能辦好,自己也能從下隸升到中隸吧。

剛才程門板去霍家茶肆查問,胡小喜也向力夫店的店主夫婦、廚子董瘦子打問到了一些東西。尤其那廚子,和解八八同睡一炕,知道的事情更多。

三年前,解八八的家鄉澶州頓丘遇了水災,父母妻子都被洪水沖走,尤其他妻子,成親才三個月。解八八在縣城裏,攀住了一只木筏,才撿到一條命。那筏子上,還有八個朋友,他們一起使力,劃到高處。又一起逃荒,一路來到汴京,還給自己一夥人起了個名號叫“頓丘九虎”。

到了汴京後,九個人各自尋活路,漸漸來往得少了。不過,他們是清明那天到的汴京,便約好每年清明,一夥人聚一次。昨天解八八正是邀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兒,一起去赴會。

解八八常日裏悶頭悶腦的,始終皺著眉頭,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手腳又笨得桌子腿兒一般,沒一點彎轉。卻生了個幹活兒的癖,讓他挑水,他每天把缸灌得要溢出來不算,但凡有個空盆空碗,全都要盛滿水才罷休。又不會說話,直硬硬的能杵死人。見了婦人極怕羞,總是埋著頭。尤其是有一回,店主單十六的表弟媳婦、虹橋西頭甘家食店的熊七娘來力夫店,解八八剛托著木盤,端了幾碗菜羹出來,迎頭撞見熊七娘,見了鬼一般,慌得把碗都摔碎了,菜羹潑了一地。

至於他那八個同鄉,也都像解八八,為了求個輕省些的營生,各自都去學手藝。除了面匠、貓窩匠,還有裱畫的、泥灶的、箍桶的、造肥皂團的、修砧頭的。只有一個笨些,學不會手藝,在賣苦力,做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