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七章 蜜麻酥

鹹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

——蘇軾

程門板皺著眉,輕啜了一口茶。

這茶是雅安露茶,霍家茶肆店主霍祥親手點的,還特地取了一只磁窯茶盞,白釉黑彩剔花海棠紋,瞧著頗精雅。

程門板並不懂茶,不過品茶是雅尚,顯尊立威都少不得它。因此他也留意了一些,知道為襯出乳白茶沫,當用黑釉盞。這磁盞黑白相間,亂了茶色。那雅安露茶也並非今春新茶,茶味略有些陳淡。他見店主霍祥微彎著腰、掛著笑等著他贊,便沉著臉,只微微點了點頭,沉聲說了句“不差”。霍祥剛要張嘴,他忙不耐煩擺了擺手:“你去忙,我要想正事。”

霍祥忙賠笑點頭走開了,那笑容裏始終帶著些憂煩。程門板知道他是為唐浪兒的屍首而煩。今早見到唐浪兒屍首後,本要擡到廂廳去,可那裏已停了具從虹橋那頭一只船上發現的屍首,程門板怕兩樁案子攪纏,便喚了兩個力夫,就近將那屍首搬到了霍家茶肆後面的宿房裏,讓霍祥鎖起來看護好。霍祥自然不樂意,卻也不敢違逆。

程門板懶得去為這些皮屑雜事費神,他啜著茶,仔細思忖起蘿蔔兇案。照霍祥所言,他店裏的面匠唐浪兒和力夫店幫廚解八八,兩人竟是同鄉好友。雖然一死一傷,但情狀完全相同,都是脖頸上一刀,嘴裏塞了根蘿蔔,且都是昨夜遇的事。這自然絕非偶然。

解八八昨天午後約了唐浪兒,一起朝南去了。他們去了哪裏?莫非是觸怒了什麽人?解八八昏迷前不住說“他來了”,這個“他”應該正是兇犯,他是什麽人?

封丘門外那具屍首,同樣口插一根蘿蔔,他又是什麽人?莫非和唐浪兒、解八八也相識?

“霍店主!”他忙高聲喚道。

“來啦!”霍祥給一位客人斟好茶,忙提著茶瓶走了過來。

“除了力夫店的解八八,唐浪兒還有什麽相識的?”

“嗯……這大半年,倒是有幾個人來尋過他,不過來了之後,他們都是到角落或河邊去說話,我從沒問過。我一向有個主張,來我店的雇工,只要把該做的活兒做好,剩余的事,我一概不問。一來省得雇工在底下抱怨我、防著我,二來我也少惹些……”

程門板不耐煩等他說完,從便袋中數了十文茶錢丟到桌上,轉身便走。

“程介史,只是一杯淡茶水,哪裏能收您的錢?”

程門板懶得答言,徑直向力夫店走去。到了力夫店,見店主單十六正在招呼幾個力夫,他走過去問道:“解八八醒了沒有?”

“沒有。”

“除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兒,他還有什麽相識沒有?”

“似乎有幾個,曾來找過他。不過,我都沒太在意,只記得有個文文弱弱,是貓窩匠,似乎叫……柳七,對,是柳七。”

柳七出了南薰門,往南郊走去。

在官道上行了二裏多路,橫穿進路旁一大片林子,快要走出林子時,他又有些猶豫了。烏扁擔為貪錢財,拐帶人家婦女。你這樣追過去算什麽?他未必會領你的好意,反倒會疑心你是去分贓。

離開家鄉後,性情大變的不止烏扁擔,柳七自己其實也變了許多。只是他的變是順著本性向下沉。他於人於世本就興致不高,路上再經歷那些事,變得越發消沉。再眼見汴梁這無限繁華,處處熱鬧,又處處透著森然冷意,就更加心灰意懶。大詞家柳永當年幾度入京,又都落寞離去,想必也是這般心境。若不然怎會寫出“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句子來?想到這句詞,一股孤寂從心頭升起,他不由得放慢腳步。

他和烏扁擔等人同經患難,又一起逃荒來京,自然生出同命相憐之感。尤其到這汴梁後,京城人對他們這些異鄉人有意無意間都透出些輕慢,他們幾個就越發近密。

然而此時,柳七卻忽然覺得,同舟同路,哪裏就真的同心同意?舟總要到岸,路總須分岔,人終還得獨個奔前程。就像他愛填詞,卻從來不願讓這些朋友知曉。這些人生下來便在塵裏走、土裏滾,眼和心全被汗泥蒙住,有口肉吃、有碗酒喝,便已是滿福,哪裏知道人生在世,還有些清雅高遠的物事?說給他們聽,恐怕比說自己愛吃貓屎,更讓他們驚怪。烏扁擔若聽到,怕會頭一個笑起來,至於解八八、唐浪兒他們就更不必說了。

想到此,積壓心底多年的孤情悲緒頓時湧了上來,將他渾身澆得冰冷透骨。他停住腳呆望著林子外高天遠雲,怔怔吟了一闋《采桑子》:

小窗孤枕清明夜,月上枝丫。月上枝丫,人似油燈夢似沙。

春風細柳寒食路,又見飛花。又見飛花,望盡天涯何處家?

吟罷,覺著自己以往所填幾千首,都不及這一首。便又反復吟誦了幾遍,愈品愈有滋味,郁悶也隨之而散。他心想,柳永聽了,恐怕都會屈指贊賞。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露出笑來。來京城後,他這是頭一次開懷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