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六章 轎夫

唯其寂然不動,乃能通天下之故。

——沈括

“算盤!”張用喊道。

犄角兒正躲在朱克柔書房門外,伸著頭,朝裏偷覷。聽到喊,忙從便袋中取出一個烏木串档小算盤,可望了望區氏,不敢進這閨秀書房。張用兩步過去,接過算盤,回到畫案前。他先小心將朱克柔所繪那幅絲織圖卷了起來,遞給阿念:“小心收著。一千個你蠢累一萬年,也不及這幅圖之價。”

阿念剛接過去,聽了這話,像是被燙到一般:“我一年工錢二十六貫四百錢,一千個我,做一萬年工,那是多少錢?”

張用在算盤上飛快撥動,噼噼啪啪,從第一档逐級向左升進。自古算術皆用籌簽,到近世才有了算盤。張用這算盤又是他自制的,為外出好攜帶,只做了九档。一直算到第九档,撥起一顆算珠後,他擡頭道:“一億兩千九百一十四萬一百六十三。”

“那是多少?”阿念兩眼懵懂。

“我算的不是你的工錢,是你家小娘子的去向……”張用剛才想,要尋朱克柔,只有先查明那頂轎子的下落。那頂轎子出了巷子,到巷口便有三個去向,既可上橋,也可向左右兩邊走。每個方向往前,都有街口。街口連街口,一共有多少條路線?他極愛算術,頑心忽起,細數著沿途街口,不停累加,“從第一個巷口三個方向分別追下去,最北到新酸棗門外草垛巷,最東到廣備橋,最南到梁門,各走十六個路口,連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沒走完,數目已經過億。就算滿城的螞蟻全都出來幫忙,也未必能找見你家小娘子。”

“柔兒……我找那賊店拼命去!”區氏一聽,頓時哭叫著轉身,朝外奔去。

阿念和犄角兒忙追了上去,張用則踱著步,笑著跟在後面。區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轎馬店,那店主正在送一個租驢客人,區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領,哭嚷起來:“賊主!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那店主惶愧之極,卻又不敢掙,苦著臉叫屈:“區嫂,我也正在焦煩呢。今天趕早就親自跑去開封府報過了案,府裏已經應允差人去查。”

“你家的轎夫拐走我女兒,你在這裏袖著手裝良人!你把我女兒還來!”

區氏不停撕扯哭罵,那店主赤紅著臉不住辯解,四周頓時圍了許多人。

張用在後頭一直慢慢瞧著,見人越圍越多,便笑著走過去,擠進人群,大聲說:“嶽母,小娘子走時身上帶了多少銀子?”區氏聽了一愣,頓時停住哭嚷。張用不等她回話,“五十兩?誰找見小娘子,這五十兩銀子全給他?”周圍的人聽了,一起“喔”了一聲,區氏仍愣在那裏。

“還有小娘子新織的那幅刻絲——《香稻逗雀圖》,原是蔡太師府上定的,也給他!”

眾人又“喔”了一聲,區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茫茫然點了點頭。

“咱們就先回去,把五十兩銀子和那幅刻絲用匣子裝好,等著那人。”

張用攙住區氏胳膊,笑著往回拖。他知道這事,官府靠不得,眾人求不得,唯有貪心,不呼自至,不驅自奔,百試百應。

柳七站在人群裏,聽到張用這話,不由得暗暗疑心。

他是個貓窩匠,今年二十六歲。穿著身白苧麻舊衫褲,卻洗得極凈,人也生得白凈文弱。背上斜背著個青綢袋子,袋裏裝著剪刀、針線、竹篾、絹帛,是他的營生器具。

柳七知道張用是汴京工匠行有名的“作絕”,卻有些瘋症,不知他講的是不是真話。不過瞧著似乎不假。張用嬉笑著攙住那婦人離開後,柳七身邊一個豁牙老漢立即口水飛濺大聲講論起來,柳七才知道那丟了的女子竟也不是尋常民女,織的刻絲連當今官家都題詩贊過。

他忍不住湊過去問了句:“那兩個轎夫叫啥?”

“一個叫烏扁擔,一個叫任十二。”那老漢隨口一答,又闊談開去。

柳七雖已疑心是這兩人做的,真聽到兩人名字,心裏仍然一驚。他來這裏,正是順路來尋烏扁擔。

烏扁擔是他同鄉舊友,原名叫烏五,他們幾個同鄉故友昨天才聚過。見面後,大家聽說了一樁兇案,個個都驚慌無比,早早就散了。臨走時,烏扁擔又跟柳七借了十文錢。

錢財上,柳七向來和人劃得極清。尤其朋友之間,最怕借錢。對方若不還,討又不好討,不討又悶氣。更莫說零碎小錢,過個三兩天,對方恐怕就忘了。自己心裏卻平白生個暗疥,說癢不癢,說痛不痛,卻始終不暢。因此,他只願活得如柳永那句詞,“雨過月華生,冷徹鴛鴦浦”,清清冷冷,各不相欠。

烏扁擔正相反,一天掙不到幾個銅錢,卻夥著那個任十二,吃酒、賭錢、尋妓一樣不肯漏,錢不夠了就借,借了不但不還,倒像人欠了他一般,到處跟人使蠻耍賴,粗橫得扁擔一般,人都不喚他名字,只叫他“烏扁擔”。為此他不知和多少人結過怨、動過拳。他身板雖壯,臉上、身上被人打的瘀傷卻幾乎沒消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