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三章 重諾

陰陽相錯,而生變化。

——沈括

犄角兒扯著張用袖子往外拉。

張用卻仍仰頭尋思:“樞輪七十二根輻條,每個時辰轉六格;赤道二十八條星宿線,每個時辰二又三分之一宿;一宿轉二又七分之四格……”

“小相公別算啦!阿念在外間等著呢!”

“望筒指日,天西行一日,日東移一度……”

“朱家小娘子尋到了本《新儀象法要》!”

“《新儀象法要》?”張用頓時醒了。

“你總算醒了。我誑你的。朱家小娘子沒找見那書,倒是她本人不見了!”

“不見了?去哪裏了?”

“正是找不見,阿念才來尋你!”

“捉魚下河、尋鳥上樹,黑地裏不見了人,該點盞燈籠,找我做什麽?”

“嗐!又不是丟了只鞋子。一個鮮嫩嫩大活人,又是小相公未過門嬌妻。朱家又只有一個寡母、一個廚婦、一個丫頭,小相公不去尋,誰去尋?”

犄角兒強拖著他,穿過滿地器具雜物,剛出了工坊,就見阿念焦惶惶奔了過來:“張姑爺,我家小娘子不見了!”

張用見阿念急趕著小碎步,腰胯一扭一扭,像只受了驚嚇卻跑不快的小雛鴨,不由得笑起來。他從未見過朱家小娘子,阿念倒是見過許多回。阿念性情乖順,心智卻似乎比別的女孩兒短缺了三兩分,又愛笑,渾身透著一股憨稚氣。他從犄角兒手中接過油燈朝阿念臉上一照,阿念額上鬢邊滿是汗水,小圓臉上原本時常露著笑,團子一般甜糯糯的,這時眉眼鼻頭卻擰湊在一處,像被擠扭壞了一般。他越發覺得好笑。

“你家小娘子如何不見的?”

“小娘子早晨又雇了頂轎子去銀器章家,我也跟著去了。可下午回來的路上,那頂轎子走著走著,忽地就不見了!”

“哦?怎麽個忽地?”

“就是唰地就沒了!”

“稀罕!”

張用原本一心念著自己的水運儀象台,不願分神,這時卻被逗起了興致。

朱家是個織錦人家,朱家小娘子閨名克柔。他和朱克柔的親事是三年前父親在世時定的。他一直醉心工藝,於一切俗事全不耐煩,對親事也極不情願。他父親厲聲訓斥說:“鐵難服軟,人難移性。其他事我再管束不到你,唯有這樁親事,你卻必須聽我安排。你若不依我,我到地下也永難閉眼,你娘那性情,就更難安生了。你我父子一場,我和你娘被你活生生氣了二十來年,你好歹讓我們順一回意……”他爹得了癆症,捂著嘴咳嗽起來,指縫間又滲出些血來。

他忙伸手在父親後背上拍撫,等父親喘罷,又取過帕子替父親拭凈口手的鮮血。而後,鄭聲跟父親說:“爹,您放心,孩兒一定從命。”

從小到大,他都覺得,言語不過是口中噴氣、舌尖弄音,與鳥鳴獸嘶並無分別,哪裏能當真?後來讀了《莊子》,見莊子也將文字視為糟粕,更是欣然大樂。因此,他向來隨性而語、信嘴而言,難得認真說話,更沒約過什麽信、許過什麽諾。這是他生平頭一回鄭重承諾。

父親聽了,這才放心,忙催促他迎娶朱家小娘子。這些禮俗之事,他一概不知,全憑著媒人操持。頭面羊酒、聘資財禮、冠帔花粉才備好,正要議定正日,他父親卻斷氣了。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完婚。他原本十分鄙棄諸般禮俗,這時卻覺著這禮的好了。

七七之後,正好逢到端午。媒人便催他備些禮去拜望嶽母。他想起自己跟父親許的諾,便沒有違逆,照著媒人所言,去市上買了些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花巧畫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團,用紅綢匣子盛裝,和媒人一起去了。

見了嶽母,他一眼瞧見嶽母高挺著脊背,擺出尊貴樣兒,想要壓服他。他頓時笑了出來,嶽母立時變了色,氣得直顫。媒人忙在一旁極力解勸,說他為人至孝,哀毀過度,有些魔怔,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嶽母這才緩順了一些,去廚房吩咐飯菜。

他有些好奇,想瞧瞧朱家小娘子,便攛掇媒人。

媒人嚇得忙偷偷擺手,小聲說:“這哪裏要得?他家雖不是什麽仕宦人家,朱家小娘子卻也極尊貴自矜。小相公若急著見媳婦,咱們又不是為官做宦的,一年孝滿,就能迎娶朱家小娘子了。”

他忙說:“那不成,還是滿三年才好。”

自那以後,每逢年節,他都隨媒人去拜望嶽母。嶽母也漸漸慣習了他的瘋言癲態,反倒對他生出許多疼惜,不時讓廚婦或阿念給他送去些衣物吃食。三年來,他卻從未見過朱克柔一眼,只從阿念口中聽了一些。阿念說話又一向歪瓢撈滑粉——從沒個準的。他聽來的朱克柔便奇形怪狀、顛葷倒素。不過,他倒是越聽越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