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二章 水運儀象台

觀璇璣者,不獨視天時而布政令,抑欲察災祥而省得失也。

——蘇頌

張用一回家便鉆進後院的工坊。

他家後院緊鄰五丈河,這間工坊極高敞。裏面淩亂地堆滿了各樣器具工件、銅鐵竹木、盆罐棰碾……行步都難。後墻開了個寬口,外頭河裏架著一座高大水車,大轉輪隨流水不斷轉動。水車下用木樁架起幾只木齒輪,或平或立,大小不一。齒輪相互咬合,隨著水車大輪一起軋軋轉動,接續延伸進工坊。最後那盤齒輪軸上套著一組粗木鏈杆,隨著木輪不斷起伏引動。鏈杆前並排擺著風箱、舂碓、鋸架等器械,若要用哪樣,便用鏈杆套接,可借水力拖拉風箱、舂杵物料、割鋸木料。

這些都是張用自己制造的。他娘在世時,張用還替他娘造了一架織機,也是用這水車帶動,一個人操縱,抵得上十數個織婦。

大宋不限工商,任由貨賣。即便宮中工匠,也不再強征嚴拘,而是招募進宮,全都酬給工錢。因此,諸般工藝迅猛精進,遠勝前朝。張用父親是京中木器名匠,曾任將作監竹木務大作頭。張用自幼跟隨父親學藝,十一二歲時,已能造出一等好木器。十三歲,被竹木務破格招為作頭。

木器作曾興起一種“燕幾”,一共六張木幾,可按賓客多少,隨意拼合,能縱橫布列出二十體、四十種名目。張用愛觀天象星辰,因北鬥激起巧思,增加了一幾,創制“七星燕幾”,可以拼出二十五體,衍化出六十八種式樣。這套“七星燕幾”進奉禦前,曾得官家禦口親賞。才十七歲,張用便接替父職,升任竹木務大作頭。

但張用心眼活跳,不願只拘於木藝,見各樣工藝都愛。他父親認得京中各行名匠,張用便到處拜師學藝。一門技藝,別人三五年才能入門,他卻三五個月便能上手。一樣學熟,他便轉學另一樣。二十來年,通習了幾十門技藝。雖說並非樣樣皆精,但常人學藝,只學其技,他卻愛究其理,因此,眼界見識遠超眾工。到二十五歲,他相繼兼任將作監窯務、丹粉所、簾箔場大作頭,更被軍器監東西作坊、皮角場及少府監文思院、綾錦院、染院請去兼差,因此被眾人封了一個“作絕”的名號。

他生性跳達,這名號於他而言,若有似無,全不介意。能牽住他心神的,唯有各樣工藝絕技。越難,他便越著迷。就如這一向,一樁活計將他死死牽住,行住坐臥,念念皆在此。

他走到工坊左邊那張長條木桌邊,桌上攤開著一卷長紙,上面畫著一幅機械圖,構建極其繁密。張用盯著那圖,皺緊眉頭,不住嗑響牙齒,凝神細想。

“仍不成嗎?”犄角兒跟進來小心問。

“渾儀、渾象、漏刻都成了,但三樣連在一起,始終有些卯對不上。”

“私造儀象台,那是極大的罪,小相公還是歇手吧。”

張用卻渾沒聽見,手指在圖稿上點畫,繼續凝神思索——他想造一座水運儀象台。

歷代觀測天象用渾儀,演示天象用渾象,報時則用刻漏。三十多年前,文臣蘇頌極盡巧思,耗時七年,集合宮中名匠,將三者聯為一體,造出一座水運儀象台。

台高三丈五尺,分三層。最頂上一層是一座銅渾儀,外有赤道、黃道圈環轉動,內有窺管,用以觀測天象,上有木頂,可隨雨晴開閉;中間一層是一間封閉密室,內設一架渾象、一個巨大銅圓球體,外有子午圈、赤道圈、地平圈等,上繪星辰及刻度,不斷旋動,演示星辰移轉;下層則是一部報時機械,分為四閣,分別報正時、時辰、時刻、日暮昏曉等。每一時辰、每一刻,分別有紫衣、紅衣、綠衣木偶,或搖鈴、或敲鼓、或擊鉦、或舉牌,報知時刻。

最精妙處在於,渾儀、渾象、報時這三層機械由同一套齒輪機械牽動,而齒輪機械則由流水引動。

中央樞輪上有七十二根木輻,上掛三十六個小水鬥,樞輪頂上巧設了一個擒縱機關,卡住樞輪。台邊有一組漏壺,上面是注水壺,下面是泄水壺,當水注滿,泄水壺便溢出,水流入樞輪上三十六個小水鬥中的一個,水鬥下墜,牽動鏈杆,撥開機關,樞輪便轉動一格。中軸也隨之旋轉,從而引動其他機輪轉動。木人依次準時報時,渾象、渾儀勻速運轉。而樞輪水鬥中的水則傾入底下一只退水壺中,用一套打水裝置,將水又引回注水壺裏,循環往復,運轉不休。

這座水運儀象台堪稱自古以來神思奇巧集大成巔峰之作。張用的父親當年應召參與其中木器制作。他常跟張用講說此事,張用自幼就神往之極。但天象事關國運,民間嚴禁修習天文。儀象台藏於司天台,是朝廷禁地,張用更無緣得見。蘇頌曾著有一部《新儀象法要》,詳細記述這座水運儀象台制作細目,但此書也藏於秘閣,一介布衣,哪裏讀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