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二章 水運儀象台(第2/4頁)

為能親眼瞧一瞧這座水運儀象台,張用甚而想讀書應考,進入司天監。他父親見兒子自幼穎悟,原也想讓他讀書應舉、改換門庭,便延請儒士,教張用習字讀書。張用書倒是愛讀,卻偏好老莊放達任性,受不得儒經禮教那等嚴苛迂板,再眼見耳聞仕途上諸多無趣兇險,讀了幾年書便倦了。他想:蘇頌再睿哲巧思,也不過一個凡人,他做得,我為何做不得?

於是,他四處尋訪當年參與營造水運儀象台的工匠,向他們打問其中細目。那些工匠大多已經老邁昏聵,甚而亡故。即便有記得的,也大多只是奉命制作某一部件,並不明白其中道理。張用只拼湊出一個大致樣貌,他想這已夠了。

父母相繼亡故後,再沒有人管束,他便細循其理,一邊構畫精研,一邊動手制作。

造這儀器要銅,銅卻極難買到,就算買得到,也要煉銅鑄模。於是,他就去學煉銅法。他從《淮南萬畢術》中讀到一句,“曾青得鐵,則化為銅”。曾青是膽礬,把鐵浸在膽礬水中,能化為銅。他又向一些銅匠打問,饒州、信州果然在用這“膽礬法”煉銅,把生鐵鍛成薄片,浸漬在膽礬水裏,幾天後,鐵片上生出一層赤煤,刮取下來,三煉便能成銅。

他便照著這法子,托人從江西買來膽礬,自己浸鐵,又造了一架小煉爐,用水車鼓風,果然煉出了銅來。

銅雖有了,但這並非單個機械,得讓數百個大小機件契合聯動。此外,更得精通天文、歷算、六壬、太乙、遁甲等秘學,他卻不怕。此生無聊,既然尋到這樁趣事,何樂不為?

他四處尋訪儒生、道士、方士、術士,向他們求教天文術數之學,用了三年多,漸漸明白儀象運轉之理,而後便全力繪制營造圖。

這樁事處處艱阻、極耗心智,他卻不急亦不疲,登險山、尋勝景一般,一路興致盎然。

犄角兒照舊從街口買了飯食,給他端了來。他卻一直盯著圖稿,舌尖在上腭不住彈響,尋思其中一個關竅。犄角兒早已見慣,將飯菜擱到桌上,用瓷匙舀了半匙米,夾些菜肉在上面,遞到他嘴邊,讓他張嘴。連叫了幾遍,他才聽到,側過臉,張開嘴。犄角兒將湯匙伸進他嘴中,他才將飯菜含在嘴裏。犄角兒叫一聲“嚼”,他才慢慢嚼起來,心眼卻全在圖稿上。

三頓飯工夫,犄角兒才將盤裏的飯菜給他喂完,又舀了幾匙湯灌進他嘴裏,這才用帕子替他拭了嘴,轉身離開了。這些他一概不知,更莫說鹹淡饑飽。

直到深夜,他仍圍著長桌,在黑暗中不停繞著圈兒,尋思那個關竅。犄角兒擎著油燈進來,扯著他的衣袖,用力拽搖了一陣,才將他搖醒。

“小相公,朱家出事了!朱家小娘子不見了!”

寧孔雀尋了半天,都找不見轎子,只得坐來時雇的那輛本打算運載棺木的草篷車。

那車裏十分臟舊,到處塵垢,一股膻臭味沖鼻。寧孔雀取出帕子墊在木條上,小心坐下,仍覺著塵垢會滲過帕子沾汙了綾褙子。但車一行駛起來,便有些顛簸,她只得坐穩身子,忍著臟,伸手抓緊凳板邊沿,後背卻無論如何不敢靠著篷壁。

好不容易挨到城南保康橋姐姐家,她忙站起身,回眼一看,那條雪白的帕子果然滲出兩片汙跡,再用不得,只得丟了。她轉身抓著門欄,不讓車夫攙扶,憤憤地跳下了車。扭頭一看,父親、後娘和丫頭小漣都迎出了門,站在門首,全都又驚又怕地望向她,轉而又望向那車子。

她覺著不對,忙問:“他們沒回來?”

“誰?”她父親一愣。

“姐姐啊,還有我家那個。”

“嗯?你不是接你姐姐去了?”她父親忙問。

寧孔雀一驚,隨即怨道:“那愚竹竿!難道是接到我家去了?嗐!盡做些悖晦沒時運的多余事!”

寧孔雀頓時惱起來,想賭氣不管,但又怎麽能不管,氣憤憤轉身往街口走去。

“這位娘子,雇車錢還沒賞呢。”草篷車車夫在身後嚷起來。

“跟我爹要去!”寧孔雀氣恨恨甩了一句,走了兩步,忽又停住腳,轉身望向父親大聲說,“爹,他車子太臟,汙了我的新帕子,還丟在那車上,減他十文錢!”

到了街口賃轎店,她雇了乘轎子,又趕往舊曹門外自己家。到了家門口一看,院門關著。她忙付過轎錢,走上去推門,裏面閂著。她抓起門環,用力敲起來。半晌,屋裏才傳來一個虛弱聲音:“來啦!”是她婆婆段氏。

門開了,她婆婆拄著杖子怯生生望向她,微扯出一絲半僵不僵的笑。寧孔雀不怕人狠,就怕人懦,最見不得這般畏怯模樣。她跟婆婆說過許多回:“你是我丈夫的親娘,我丈夫賺不了銀錢孝敬你,自該我這個媳婦出錢來養你。你該吃就吃,該笑就笑,我又不是強娘匪婆,你怕我做什麽?別人瞧著,倒像是我如何日夜苛虐你,不知道那雞嘴鴨舌們背地裏如何咒我呢。你倒是發發慈悲,笑一笑啊!”她越說,她婆婆越笑不出來,她也只能沒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