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蘿蔔案 第四章 空宅

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

——沈括

張用聽阿念講完,笑著拿眼盯住她,定定瞅著,不說話。

“姑爺,你咋了?”阿念慌起來。

“阿念,你說謊。”

“沒!沒!”阿念先一陣慌,隨即蹲在地上,捂著臉哭起來。

“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見的,對不對?”

“嗚……”阿念哭著不答。

“智者如蠶,不繞成繭不心安;笨人似鼠,只求進洞保身安。你呢,有時智,有時笨。我猜,你弄丟了你家小娘子,怕被責罵,就編出這個笨謊來遮掩推脫。你說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見的,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見的。對不對?”

阿念嚇得怔住,擡起眼驚望。

“你莫怕,我最恨三樣事,一是嘴愛漏風,二是肚愛生餓……”

“三呢?”阿念小心問。

“三便是人愛亂問。”

“姑爺,那我不問了……”

“你放心,我最愛的則有兩樣,一是騙人耍,二是揭人底。你的底雖被我揭了,但騙人這麽好耍的事,我哪裏會說出去?你若照實說,我便替你尋回你家小娘子。”

“真的?”

“我說真,未必真。我說假,未必假。”

“那到底是真還是假?”

“你揭不了我的底,我卻揭了你的底,便該你來說實情。”

“那姑爺千萬莫告訴娘。”

“說。”

“今早我跟著小娘子到了銀器章家。小娘子進了堂屋,我去尋阿翠說話,她家仆人卻說阿翠著了病,回家去了。其他那幾個仆婦又都幹冷冷的,我跟她們也沒好話說,就自個兒蹲在廊檐下瞧螞蟻。過了一陣子,小娘子走了出來,給了我三十文錢,讓我去大相國寺王道人那裏買些蜜煎梅子,小娘子只愛吃他家梅子,我卻愛吃他家的蜜姜豉。可小娘子只讓買梅子。

“我揣著錢去了大相國寺,買了梅子出來,見街邊圍著許多人,我擠進去一瞅,是一個人在耍掉刀,耍得呼呼唰唰的,好不嚇人。那人耍完掉刀,又來一個人弄杖頭傀儡,一個綠衫紅裙的木頭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那木頭小娘子樣兒極美,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那人舞完傀儡,前一個接著又舞蠻牌……小娘子從不出門帶我看這些,娘也不許我上街耍,我就看了個夠。

“看完時天已經昏麻麻的了,那包梅子不知啥時間,也被我吃光了。我嚇得哭起來,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橋銀器章家。到了他家一看,院門關著。我敲了半天,沒人應聲。左右鄰舍也都關著門,沒處問人去。我腿都跑瘸了,就坐在他家門檻上等。剛坐下,才想靠一靠,卻一骨碌翻倒了。原來他家院門沒閂,我爬起來朝裏望,那時天已經麻黑了,他家堂屋門開著,卻黑烏烏一點聲氣都沒有,更沒見一個人影兒。

“京城今年四處都鬧鬼,我嚇得不敢動,也不敢出聲。正怕得要哭,後頸上忽然一涼,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嚇得我頓時哭起來,一道煙就跑進了那堂屋,大聲喊救命,卻沒人出來。後背上冰手仍在摸,我又哭著跑進其他房裏叫救命。他家比我家大幾倍,跑遍了前院後院,還是不見一個人。我已經嚇得覺不到自己的腿腳,半空裏飛一般,飛到了院門外。

“這時左右鄰舍全都出來了,我才算得了救。背後那只冰手卻一直摸到我後腰,拼命打也打不著。還是一位嬸嬸抓住我,替我看了看,原來不是冰手,是小娘子給我那把玉篦子。我一直插在後髻上,不知怎麽,它竟鉆進後領子裏去了。張姑爺,你說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

兩人一起笑起來,犄角兒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這會兒不能笑!”阿念猛地收住笑,轉而憂急起來,“銀器章家隔壁一個嬸嬸說,傍晚瞧見到我家小娘子坐上轎子走了。我就趕忙跑回家去看,小娘子卻沒回去。娘焦得像個炙腰子,抓著我又撕又罵,快要把我搓成個燋酸豏。她若知道我在這裏笑,一定撕螃蟹一般,把我撕碎。張姑爺,我家小娘子明明坐轎子走了,為啥至今不回家?”

“你沒去尋那兩個轎夫?”

“尋了,兩個轎夫也一直沒回去,他們家店主也在焦躁呢。”

“走!咱們去銀器章家!”

張用去院門邊解了馬,大步向外牽去,犄角兒和阿念忙緊緊跟著。

銀器章名叫章仝,是京城第一等銀器作頭,張用認得。兩家相隔只有三四裏地。張用最愛夜行,這一路又無夜市,滿街關門閉戶,沒了行人,繁鬧帝都頓時變作一座空城,不見貪夫洶洶、不聞蠢人嗷嗷,只余淡月清風,眼底耳根大清靜。他從後腰間抽出那把團扇,在馬上一路搖著,興致湧起,隨口吟出一闋《更漏子》:

月明來,風淡去,又見滿城飛絮。紅有盡,綠有邊,送雲白雪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