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準經典小說的《漫長的告別》(第4/12頁)

讀過這部作品的各位知道,特裏·倫諾克斯英俊優雅,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財富,又有著黑暗的過去和謎一般的身世。他擁有打動人心的特別魅力,在人後又有某種難以言說的隱痛。人格上可能存在缺陷,但在生活中仍恪守某種嚴格的規範。光明和黑暗,脆弱和堅強,在他身上不可避免地結合在一起。馬洛被這個人吸引,結果卷入了復雜的血腥事件中。之前的馬洛故事中根本找不到有這種存在感覺的人物。而且,使這種鮮活的情感代入成為可能的人物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確,在《漫長的告別》中,馬洛終於不再是單純的健壯而又玩世不恭的觀察者兼匯報者,他擁有了一種可能性,成為了有血有肉的角色。同時,馬洛在這部作品裏也是一種假設,一種符號,他在小說中的本來作用絕不會被舍棄。因為這是馬洛作為敘述者的意義所在。他在發揮這種作用的同時,還作為一個人(作為一種假設意識)獲得了更大的膨脹。而這種膨脹能夠實現,的確是因為特裏·倫諾克斯這個人物的存在。

從某個時期開始,我有了一種想法,莫非《漫長的告別》是以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為樣本創作的?我在這種假想的基礎上再次閱讀了《漫長的告別》。假如這種說法過於牽強,也可以說,將兩部作品相結合,閱讀《漫長的告別》。這終究不過是我個人的觀點。就像《漫長的告別》中出場的小說家羅傑·韋德是菲茨傑拉德的崇拜者那樣,雷蒙德·錢德勒也喜歡菲茨傑拉德的作品,其中他最喜歡的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他在派拉蒙影業公司做編劇時,實際上曾和制片人一起計劃將《了不起的蓋茨比》改編成電影。可惜這計劃最終沒能實現。假如實現了,那一定會是部極其吸引人的作品。派拉蒙的計劃後來拋棄了錢德勒,最終面世的是一九四九年艾倫·拉德(6)主演的B級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愛爾蘭裔,一生為酒精所困擾,為了生計不得不在好萊塢當編劇,這些都是這兩位作家的共同之處。他們身處的時代也大致相同(錢德勒略微年長,不過開始寫小說的時間是菲茨傑拉德在前)。兩人都擁有各自獨特的文風,是優秀的名作家。怎麽說,都是屬於不寫文章不行的那類,是天生的作家。幾分幻滅,幾分傷感,有時有些自戀。兩人都留下了大量信件。而且,兩個人都相信浪漫。就像小孩子相信妖精的存在一樣……這幾項事實的重合,不免會讓人產生這種猜測:在錢德勒的心目中,《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作品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關於錢德勒的文風,通常的說法是受到了海明威的深刻影響,這一點的確沒有異議。錢德勒的文風許多地方承襲了海明威,不管誰看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但如果讓我表述個人的意見,就更廣泛的領域的精神影響而言,我覺得相比海明威,還是菲茨傑拉德的影響更強大些。至少,在錢德勒小說中能看到的“導致崩潰的波潮”那種向下的力量(那是始終沉默的、肉眼看不到的力量),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即便這種力量出現在故事中,海明威筆下的人物想必也會直接和它對抗。至少會表現出與它對抗的姿態。

但是,錢德勒筆下的人物——站在海明威的語境中看——不會對抗。絕不會像拳擊手那樣正面挑戰。因為那是肉眼看不見、耳朵聽不到的對手。他們默默承受著那宿命般巨大的力量,被它吞噬,受它驅使,同時在這旋渦中努力尋求自我保護的方法。在這種情況下,假如存在著與他們對決的對象,那應該是他們內在的弱點設定的極限。那種戰鬥大體都是悄悄地進行,所用的武器是個人的美學、規範、道義。多數情況下,即便明知會失敗,仍挺直身軀努力迎上,不辯解,也不誇耀,只緊閉雙唇,通過無數個煉獄。在此,勝負早已失去其重要性。重要的是盡可能地將自己制定的規範堅持到最後。因為他們明白,沒有道德倫理,人生將失去根本的意義。

面臨這種崩潰的危機或者是預感這種危機即將來臨的人們所展示的美學和道義,是點綴錢德勒作品,使之絢麗多彩的要素之一。這一點的確正是斯科特·菲茨傑拉德作品的重要本質。心中背負著深深的罪惡感,因此沉溺於酒精、走向毀滅的作家羅傑·韋德對忠告他要戒酒的馬洛說道:

酒鬼不可救藥,我的朋友。他們只會走向崩潰。這個過程有的部分很有意思。但有的部分很可怕。

韋德所說的“崩潰”的感覺,和晚年的(說是這麽說,其實也就剛過四十歲)菲茨傑拉德描寫的“崩潰”巧妙地呼應。菲茨傑拉德從已經破碎的美麗盤子的碎片中看到了自己失敗和幻滅的形象,並自虐般細致而優美地將這形象描繪出來。羅傑·韋德和特裏·倫諾克斯都坐在沒有油的小艇上,朝著崩潰這個巨大的瀑布漂去。他們明知已經無處可逃,卻仍想著努力振作起來。但遺憾的是,他們所依據的道義大多數已經喪失了。好不容易保留到最後的,只是美學和規範的殘影。馬洛的作用,是將自身的道義——不論那顯得多麽微弱和滑稽——頑強地堅持到最後,守護到無法避免的最後一刻。就像尼克·卡拉韋拼命維持他那樸實的中西部的道德,傑伊·蓋茨比想憑借金錢的力量恢復已經喪失生命力的純粹的夢想那樣,他們都預見到了那無法回避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