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準經典小說的《漫長的告別》(第3/12頁)

但是,錢德勒通過打磨行為和行為之間的相關性,穩健地構造著讀者心目中“作為假設的自我”。因為那是假設,沒有明確的定型,不管理論怎樣說都無所謂。對於自我和現實之間的關系,作者不必進行任何具體的說明。一種行為和另一種行為之間的相關性A誕生了。這另一種行為和第三種行為之間的相關性B誕生了。而A和B之間又誕生了復合相關性C……如此一來,在故事中,相關性主動地、等比地膨脹開來。那種膨脹提升了“作為假設的自我”的真實性。通過這個自我的無意識的(不論何時何地那都得是無意識的)流暢自然的假定作業,作者和讀者略去說明,將這膨脹的、多彩的共鳴徹底自發地、感官地積累起來。

關於自己構想的故事的性質,錢德勒在筆記裏這樣寫道:

如果你要寫一個故事,說一個人早上起來時有三只胳膊,那麽這故事就不得不講述多了一只胳膊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你不必對胳膊增加進行一番正當化處理。因為那已經是個前提了。

這也就意味著,胳膊增加一只,主人公采取的行為和那種行為引起的其他行為之間的相關性已經(自發地)暗示了胳膊增加的理由。這就是錢德勒的想法。

他的這種處理方法究竟給所謂的本格小說(純文學)世界帶來了怎樣的影響?毫無疑問,是有影響的。允許我闡述一下個人意見,至少我受到了相當大的影響。我把他遞出的托盤放在眼前,不禁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是啊,沒錯,原來還有這樣的寫作方式”。我想,如果采用那種寫作方式,會不會也能在純文學領域貫通某種回路。雖然不是哥倫布的雞蛋,但的確是一種新發現。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寫類型小說——推理小說,現在也不寫。推理小說,我過去就一直喜歡閱讀,可對自己創作卻沒有興趣。我想寫的是別種類型的小說。但是錢德勒所引領的,對虛構世界整體來說,是真正獨創的信息,是蘊含巨大意義的新事物,這一點很容易理解。如果允許略微誇大些的說法,那幾乎等同於新世界的發現。那種新,要用語言準確地表達是很困難的。不過,身體隱約感受到陸地的接近,卻不是那麽難。這是因為,能夠更敏銳地理解寫作者無意識的生動流暢的,不用說,就是閱讀者無意識的理解力。

錢德勒曾認真思考過要在某個時候遠離推理,寫本格小說。不是放棄推理,而是想留下一部脫離了推理形式的小說。但最終他沒有實現這個夢想。而這個沒有實現的夢想,對他來說,至死都是一個巨大的失敗。結果,錢德勒的心靈就時常在這種強烈的自負和長期的不安中搖擺。但毋庸贅言,這種事實對作為作家的錢德勒來說,不是什麽瑕疵。因為他在推理這個限定的領域裏用真摯的姿態持續創作出只有他才能創作出來的作品,對推理以外的世界,對文學整體給予了廣泛的影響。而且他的影響力在作品發表後的這半個多世紀裏一直未曾減弱。

對我來說,錢德勒是從一開始就有著重大意義的作家,其重要性至今沒有變化。開始寫小說時,我從錢德勒的作品中學到很多。技法部分,具體應該學習的東西有很多(畢竟他是名副其實的名作家)。但是,我從他那兒學習到的最重要的是肉眼看不到的那些東西。通過縝密的假設細節的慎重積累,直接切入世界的真實狀態中,這是一種克己的前衛性。這種切入動作迅捷,邏輯條理有一種無意識的準確清晰。身為作家的錢德勒,身為名作家的錢德勒的價值,毫無疑問就在這裏。

我認為,將錢德勒的獨創性的特質以最為優美和激進的形式體現出來的正是這部《漫長的告別》。錢德勒的馬洛系列,無論哪一部都值得一讀,雖然優秀程度多少有些差異,但沒有劣作。這是眾人一致的意見。而《漫長的告別》是特別的存在。毋庸置疑,它是部完美的傑作,極其出類拔萃。如果允許我用誇張的表述,那幾乎達到了夢幻的境界。如果沒能完成《漫長的告別》,錢德勒這個作家的價值相較今日我們眼中的高度應該會下降(雖不至下降太多,但至少會有明確的差異)。

錢德勒和菲茨傑拉德

那麽,《漫長的告別》和錢德勒的其他作品最大的、決定性的差異究竟是什麽呢?換個更明確的問題吧。《漫長的告別》中有其他馬洛故事沒有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麽呢?不用說,那就是特裏·倫諾克斯這個人物的存在。《漫長的告別》之所以明顯區別於錢德勒的其他作品,可以斷言完全就在於特裏·倫諾克斯的塑造。這部作品既是菲利普·馬洛的故事,同時又是特裏·倫諾克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