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蟲(第4/6頁)

杏子問。

她把濕抹布拿在胸前,雙眼睜得大大地注視著我。我發現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頭底部陣陣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邊,像遭遺棄在陌生地方似地渾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樣的神情望著我。約莫是因為吃驚,多半還有難過,連話都說不出。

“飼育箱不準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復言語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體被恐懼的氣氛包圍,他正全力戒備,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話。但我不發一語,只轉身面向餐桌,松緩緊繃的臉部肌肉,望向空無一物的地方。廚房再度傳出水聲,餐具的碰撞聲比剛才更加生硬。

過了一會兒,鈴蟲又在身後嘈雜嗚叫。

春也勤快地照顧鈴蟲。

他似乎讀過兒童圖鑒,要杏子把茄子、小黃瓜和蘋果切成小塊放進飼育箱,偶爾也喂食吐司邊。此外,他還留意飼料有無變質腐壞,不時更換。

我沒出言幹涉,每晚下班回到家,僅遠遠地看著他照料鈴蟲的模樣。

鈴蟲經常鳴叫。而叫聲一停,就一定會說話。它們會以那種渾濁湯汁啵啵沸騰般的聲音,喃喃低語。即使仔細觀察飼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只在講人話。好像是這只,又好像是那只。或許原本就不只有一只。

幹脆把牠們全部殺掉。一天晚上,我下定決心。

鈴蟲進駐約兩周後的某個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寢室下樓後,走進浴室,打開洗臉台下方的拉門,拿出噴霧式殺蟲劑潛入客廳。如同在高頻的音潮中潛泳,我接近昆蟲飼育箱,輕輕掀開加了蓋、像觀察窗的透明部分,將右手中的殺蟲劑噴頭拿近開口。罐子側面碰到飼育箱一角,發出卡嗒輕響。剎那間,不斷窸窣作響的鈴蟲一齊噤聲。黑暗深處的鈴蟲一同仰頭看我,晃動起嘴邊胡須般的東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殺蟲劑的按鈕上,準備壓下時,卻突然聽到一聲“爸爸”。

一回頭,穿著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廳門口。黑暗中,唯獨那圓睜的雙眼微微發光。

“你在做什麽?”

我左手輕輕關上觀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來,跑到你的鈴蟲那邊。”

“跑進箱子裏了?”

“沒有,只是往這邊亂竄。可是,爸爸擔心搞不好會跑進去,所以還是查看一下。不過沒瞧見蟑螂,箱內都是鈴蟲。”

“你對鈴蟲噴那個?”

春也發亮的眼睛直盯著我的殺蟲劑。

“沒有,那樣你的鈴蟲會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來上廁所的?”

“嗯……現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過走廊,半途便先上樓。回到二樓寢室,我把殺蟲劑放在地上,鉆進被窩時,聽見樓下的廁所沖水聲。鈴蟲的叫聲如爬過暗夜深處般再度響起,黑暗中另一頭的天花板仿佛一寸寸向我壓下。

春也的暑假結束了。

鈴蟲的叫聲變得很虛弱,大概是牠們的季節也將要結束。鈴蟲不會過冬,秋天一來便會死光。我一心暗盼著這一刻來臨。

晚餐後,春也比平常更熱切地注視著客廳的飼育箱,那模樣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著已不冰涼的啤酒杯,以眼角余光觀察兒子。春也轉頭看我幾次,似乎有話想問。但或許是怕我像上次一樣猛捶餐桌,他並未開口。原本在廚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著手踏進客廳,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轉頭喚母親。

“媽,這些鈴蟲在幹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邊蹲下,日光燈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頸項分外鮮明。我離開餐桌,靠近兩人身後。

“現在公的和母的啊,樣子好奇怪。妳看,這邊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只母鈴蟲緩緩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鈴蟲的目的地有只公鈴蟲。公與母兩只緊貼在一塊,開始互相磨蹭。春也隔著塑料墻緊盯住牠們不放,和那時候的我一樣。

“你覺得牠們在幹嘛?”

我問春也。春也發現我在背後似乎頗為驚訝,肩膀震顫一下,轉過上半身。

“你覺得這只公的和母的在做什麽?”

我重復問一次,春也默默搖頭。

“爸爸來告訴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話,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兒子說明鈴蟲的行為。兒子微微皺眉,仿佛眼前是個陌生人。杏子也覷著我,雖然她沒開口,但我看得出她臉上明顯流露畏懼之色。

秋天來臨。

暑氣遠去,飼育箱裏的鈴蟲幾乎同時死絕,剩下最後一只母的。牠注視著某處,一直待在角落動也不動。春也似乎認為是自己沒照顧好才害鈴蟲死掉,所以,我告訴他鈴蟲是不過冬的。而這好像一舉打消兒子對鈴蟲的愛,春也毫不猶豫地將飼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後一只母鈴蟲也翻肚全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