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殊途同歸

我聽見一位智者說,生命的中途有兩條岔路。我選擇人跡罕至的那一條,從此每日每夜都不雷同與虛度。

——拉裏·諾曼《向羅伯特·弗羅斯特致歉》

注:拉裏·諾曼(1947-2008),美國音樂家,歌手,是虔誠的基督徒。

異常幹燥的隆冬過後,三月時節急雨驟降。隨後一股冷空氣自加拿大襲來,呼嘯著從東邊的俄勒岡卷入峽谷,以一陣旋風鞏固了陣地。雖說春天近在咫尺,但冬神並不打算輕易放棄好容易重獲的統治權。喀斯喀特山新近鋪上了一層皚皚白雪,雨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結了冰。麥克有充分的理由捧一本書舒適地蜷在屋子裏,偎在噼啪作響的爐火邊,暖洋洋地喝上一杯熱蘋果酒。

但他沒有這麽做,上午更多的時光他都在與城裏的電腦聯網辦公。他穿著睡褲和T恤,舒舒服服地坐在家中的辦公室裏,往東海岸打了幾個銷售電話。他時不時停下來,傾聽水晶般的雨滴落在窗戶上的叮咚聲。窗外,冰層正在緩慢卻沉穩地積聚,一步步覆蓋萬物。被冰凍三尺的天氣困在家中雖然很無奈,他卻對此樂不可支。

暴風雪妨礙了生意卻也是事實。除了少數幾家公司額外獲益,大多數公司會受損失——這意味著無生意可做時,有些人就無快樂可言。不過他們不能為產量的減少或不能去辦公室幹活而埋怨任何人。即便只是一天兩天,即便只是因為那些小小水滴落地成冰,每個人也在某種程度上感覺成了自己世界的主人。

連日常行為也變得不同尋常。常規的行事成了冒險,做事的時候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傍晚時分,麥克套上暖和的衣服走到戶外,為了去百碼開外的郵箱處,不得不和漫長的汽車道搏鬥一場。路面上的冰確有魔力,竟將平日裏的舉手之勞變成了對這天氣死敵的突然襲擊:他要揮舞拳頭抗議殘忍的自然力量,他要挑釁地仰天而笑。其實沒人會注意或理會他怎麽做,想到這個他不禁暗自發笑。

他小心翼翼順著稍有起伏的汽車道向前走去,霰粒刺疼了面頰和雙手,他估計自己的樣子很像喝醉的水手正朝著下一個常去的酒館挪步。面對冰暴的威力時,沒人能以高昂自信的姿態大步向前,狂暴的風會把人一頓痛毆。麥克兩度滑倒,雙膝著地,才終於像與朋友久別重逢一樣擁抱了郵箱。

他停下來,欣賞籠罩於水晶中的世界之美。萬物晶光閃爍,黃昏亮麗輝煌。鄰居家的樹木都穿上了朦朧的披風,傲然挺立,姿態各異,又儼然一體。這是一個燦爛的世界,在短暫的瞬間,耀眼的壯麗幾乎要將“巨慟”從麥克肩頭卸去,即便只是刹那。

麥克用了差不多一分鐘才敲掉封住郵箱門的冰。然而這番努力的回報只有一個信封,封皮上打印著“麥肯齊”字樣,沒貼郵票,沒蓋郵戳,也沒有回信地址。他好奇地撕開信封一端——這對在寒冷中已開始發僵的手指可不是容易的事。他轉過身,背向令人透不過氣的寒風,費了半天勁才將一小張未折疊的長方形紙片從它“窩”裏掏出。紙片上只打著寥寥幾句:

麥肯齊:

有一陣子沒見了。我想念你。

如果你想聚聚,下周末我在棚屋等你。

老爹

麥克的身體頓時僵住。暈眩的感覺從心底湧起,繼而變成無邊憤怒。他盡可能讓自己不去想那座棚屋,只要想起,心中便會閃過毫無善意的念頭。如果這是某人的惡作劇,他可成功了!署名“老爹”,則使這一切變得更加猙獰可怖。

他想到了郵差托尼,哼了一聲:“傻瓜。”那個極其和藹可親的意大利人心胸寬大,腦子卻糊塗。他為何竟會投遞這麽一封荒唐的信?甚至連郵戳都沒蓋。麥克憤憤地將信封和字條塞進上衣口袋,轉身朝家的方向一步一滑地走,陣陣寒風擊打著他。來時寒風阻擋,現在正好相反,風縮短了他穿過腳下越來越厚的冰面的時間。

謝天謝地,他走得還算穩當。但走到車道某處有點左傾的地方就壞事了,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加速滑行,這情形和鴨子降落在結冰的池塘時差不多。他胳膊狂舞一氣,想借此保持身體平衡,卻發現自己搖搖晃晃朝道旁唯一的一棵樹直沖而去。

世界在刹那間變得一片漆黑。他暈頭暈腦地躺在地上,直愣愣望著天空。天上撒落的冰粒迅速冷卻了發燙的臉龐,他眯起眼睛。這一刻,一切都離奇的溫暖和寧靜,他的憤怒一時間被慢慢澆滅。“現在誰是傻瓜?”他嘀咕著,希望沒人看到這尷尬的一幕。

寒氣很快就穿透了外套和運動衫,他明白凍雨在身下融化後會再次凍結,不一會兒就將變成大麻煩。他呻吟著,感覺自己像個耄耋老人。他依靠手和膝蓋讓身體動了動,看到身下有一條鮮紅的血痕,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受了傷,後腦有什麽在隱隱跳動。於是他本能地摸了摸那擊鼓般跳動的地方,手馬上沾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