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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回答“什麽都不像”會讓自己臉上無光,便說:“兩只狐狸在搶一個罐子?”

她沒做任何評論,接著翻到下一張。

“穿著靴子的大象?”

再來一張。

“當著病人的面你應該忍住不要笑,不是嗎?”

她使勁兒抵住嘴唇,強忍著笑。“好,不笑。”可她還是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手裏拿著張卡片沖我晃了晃。

“蜂鳥?”

她放下卡片。“我的天。看來人類雖然已經從動物進化過來了,但想讓他們把動物給忘了還真不容易啊。”

“這就是你的診斷結果嗎,斯通大夫?”

“這只是觀察結果。具體評估起來會更讓人擔心的,不正常的程度很高。大象穿著靴子?”她笑了,笑得很開心。我也笑了,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向我襲來,我覺得自己能一直飄到天花板上去。

“這玩意兒怎麽可能有用呢?”我說。

“據我觀察,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多多少少是一種文化心態的反映。”

文化心態。我點了點頭,可我並不知道她對這個詞的定義。我真希望我們倆能獨坐一隅,一邊喝茶一邊探討。但蚊帳外面還有工作在等著她,今天上午我打擾她已經夠久了。“你給他們做測試的時候我可以在旁邊看嗎?”

“拜尼在給我們準備吃的。你一定餓壞了吧。我還有兩個人就測完了,然後我們再去找芬。能吃頓像樣的午餐他會很高興的。”

她回到角落裏的位置,挨著她的筆記本坐下,然後把一個名叫泰蒂的女人叫了過去。我倚著一米外的一根柱子坐了下來。卡片和所有在這種氣候下待過很長時間的東西一樣,已經褪色、磨損,並且變潮、發黴了。每張卡片底部靠中間的位置都有個凹痕,那是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拿起卡片等待人回答時留下的。這一次等得可夠久的。泰蒂盯著那張幾只狐狸抱著罐子的卡片看了半天。她從沒見過狐狸,也沒見過希臘式的罐子。她被難住了。她全神貫注地盯著卡片,專注得有些過了頭。她是個身材壯碩的女人。從她長長的乳頭和松弛的腹部(那裏的皮膚一層層整齊地堆在一起,像極了我母親衣櫥裏那一摞摞床單)能看得出,她生過許多孩子。她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右手有四根。她身上戴的裝飾品很少,只有一只手腕上拴著根郁金香莖皮做的窄窄的帶子,帶子上穿著瑪瑙貝殼。和其他女人一樣,她也把頭剃得光光的。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見她頭頂的血管在一顫一顫地跳動。這時,她注意到我在觀察她,和我對視了數秒,直到我把頭扭開。以前在基奧納,能和我相互對視的女人要麽是幼童,要麽就是些老婦。其他女人都忌諱這個。內爾把卡片放下來,泰蒂嘴裏蹦出一句koni還是kone什麽的。內爾記了下來,然後舉起下一張。

泰蒂後面是個叫艾蒙的男孩,八九歲,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艾蒙往四周瞅了瞅,看都有誰在注意他,然後說了一個什麽詞,他那些朋友聽了都大笑起來,旁邊的老年人則在數落他。內爾也把那個詞記了下來,卻不是很高興。沒等她舉起下一張卡片,他又說出了另外一個下流字眼。內爾馬上叫下一個女人過來,把他給換了下去,那個女人正用芬的都柏林煙鬥抽著煙呢。艾蒙走到對面,在一個女孩的腿上作勢要往下坐。女孩挪了挪身,給他騰地方,手裏補漁網的活卻絲毫沒停下。內爾讓新來的女人和其他人一樣在她身邊坐下,然後拿出卡片給她看,那神情仿佛她們正在一起看一本雜志。

叫拜尼的那個男孩給我拿來一杯茶,還有一堆餅幹。我正在想這也太多了,這時屋裏幾乎每一個小孩都圍上來,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嘴裏發出一種類似呻吟的聲音。我把餅幹掰成盡可能多的小塊分發給他們。

總算測試完了,內爾站起身,一邊用雙手比畫著,嘴裏噓著,一邊很不客氣地把他們送出了門。出門之前,他們將所有東西都放回到原來的盒子裏,再把盒子放回到架子上。不到幾分鐘,整個屋子就變得井井有條,只是地板仍在不住地搖晃,因為外頭有那麽多只腳正在一起下樓梯呢。

“你很有辦法嘛。”

她雖然在看著我,卻沒聽見我說的話。她的心思仍在工作上。她右肘往上一點兒的地方,也戴著根郁金香莖皮做的帶子。我不知道部落裏那些人是如何看待這個在他們面前指手畫腳、把他們的各種反應通通記錄下來的女人的。有趣的是,旁觀這種行為讓我覺得它很粗魯。這突如其來的反感讓我覺得自己像極了母親。不過內爾真的很擅長此道,她比我強多了。她做事井井有條,組織得當,而且雄心勃勃。她就像一只變色龍,不但能模仿他們,還能像他們一樣思考。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讓人覺得刻意或者處心積慮的地方,純粹是因為她的工作風格就是如此。盡管我對基奧納人的好感與日俱增,可我知道,在我心裏其實一直都沒把“我是混在野蠻人中間的文明的英國人”的架子放下。而她呢,到這兒才七個星期,就已經讓那麽多塔姆人在她面前服服帖帖,這比我以往在任何一個部落降服過的人都要多,無論我曾在那兒待過多久。難怪芬會覺得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