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她在她的樹皮本子上寫道,她夢見了那些死去的嬰兒,被燒掉的嬰兒,被扔到林子裏的嬰兒,渾身爬滿螞蟻的嬰兒。她躺在床上,算了算過去兩年她親眼見過的死嬰的數目。第一個是那個阿納帕男嬰,因為怕他的鬼魂作祟,他們硬是把他從死去的母親的子宮裏挖了出來。還有一個叫米娜拉娜的未滿周歲的女孩,是被赤背蜘蛛咬死的。孟般亞部落一般不為死去的嬰兒搞什麽儀式。走在路上也許就能碰到一個被土埋了半截的死嬰,在河邊的蘆葦叢裏有時也能遇見。凡是會給人帶來麻煩或者被懷疑父親另有其人的嬰兒都是這樣的下場。另一個原因是,只要把生下的嬰兒扔掉,男人們便可避開妻子產後長達六個月的禁止性交期。阿納帕五個,孟般亞十七個,再加上薩利這個,總共二十三個死嬰。如果算上她自己的,那就是二十四個。黑乎乎的一團,用香蕉葉一包,然後在一棵她再也見不到的樹下一埋了事。

她聽到他們已經到了,正在屋外等她。塞瑪那個九歲的女娃正笑得樂不可支,她弟弟則在哭鬧,那孩子可能是想再嘗一口他母親身上掛著的、就在他頭頂晃來晃去的那根甘蔗。因為從他們的談話中,她聽懂了“吃”和“甜”兩個字,還有她的名字,內爾,內爾。

她很驚訝:他們居然來了。他們並沒有將薩利孩子的死歸罪於她出現在接生現場。至少現在還沒有。昨天晚上,內爾去看望薩利,薩利還把頭在她肩膀上靠了很久。兩天前,薩利的孩子被埋葬在離這兒需步行半小時的一片森林空地上。當時她抱著他,他瘦小的身軀上塗著紅色的黏土,臉則塗成了白色,他的小胸脯上還有用貝殼做的裝飾。他們往他的一只手裏放了一塊西米蛋糕,另一只手裏則是一根小孩玩的小笛子。他的父親挖了個很淺的墳坑。在把他放進去之前,薩利還從她變硬的乳房裏擠出幾滴奶,滴在他塗了顏色的嘴唇上。內爾多麽希望那兩片嘴唇能動幾下啊,可它們沒有。後來,他們就用棕色的沙土把他給埋了。

芬從蚊帳外頭鉆進來,遞給她一杯咖啡。他在床上坐下,她坐起身,從他手裏接過杯子。

“謝謝。”

他側對著她坐下,用鞋把地上的一條淡藍色的象鼻蟲踩碎,然後便盯著遮擋窗口的那塊布看。與他的身高和腰圍相比,他的頭看起來小一號。這讓他的眼睛和肩膀顯得比實際尺寸要大。他的胡子長得又快又黑,昨天夜裏剛刮過,現在胡楂就已經冒了出來。還不是剛刮完幾小時那種深藍色風暴雲似的印痕,而是真正的毛發,每個毛孔裏都長著那麽兩三根。我們到過的每個地方的女人都覺得他長得帥。一開始,她也覺得他很帥,那還是他們一起坐船過印度洋的時候。

他知道她一直在哭,卻沒朝她看一眼。

“我真希望那孩子能活下來。”

“我知道。”他說,卻沒去抱抱她,安慰一下。

外面樓下,他們已在不耐煩地用棍子敲打房柱。

“你今天打算幹嗎?”她說。

“幫他們造船。”

造船,五天來他一直都在幹這個,這意味著得把一棵巨大的木菠蘿樹從中間挖空,讓它容得下八個人,意味著今天一天他都沒有時間做筆記,也搜集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資料和信息。

“魯諾今天要到帕倫拜去替姆萬尼談彩禮的事。”

“替誰?”

“姆萬尼,薩利的表弟。”

“我還是想幫他們造船,內爾。”

“可他們是如何討價還價的,我們還一無所知呢!”

“你沒懷上不怨我。”

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謊。

“反正我做了我該做的。”他說。

假如當初懷上了的話,現在也該有七個月了,她想。這他也知道。

她聽到拜尼正在紗門後面一邊給芬做早餐一邊唱歌。歌詞她聽不懂。歌總是最難懂的。通常它們會是一串串的名字——每家每戶祖先們的名字,而且每個詞之間沒有停頓。Madatulopanararatelamb anokanitwogo-mrainountwuatniwran,他就這麽唱著,高音部分尚透著稚嫩。拜尼唱得一本正經,讓人幾乎忘了他還是個孩子。

拜尼曾告訴她,他並不是在塔姆出生的。他本是頁山部落的人。有個頁山的男人愛上了塔姆族的一個姑娘,便把她綁架了過去。作為報復,塔姆人便對頁山部落發動了突然襲擊,還把拜尼也綁了回來。他猜測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還不到兩歲。她問拜尼是誰把他撫養大的,他說有許多人。她又問他,在這兒誰算是他的家人,他回答說她和芬。

“那你去看過你母親嗎?”她問。

“有時候去。就是我和女人們一起去集市的時候。她長得瘦極了。”

一開始,內爾沒聽懂他說的tinu那個詞——意思是“瘦”——直到他把肚子往裏縮,把胳膊貼在身側,她才醒悟過來。他身上有成人儀式留下的疤痕,從肩膀一直到手腕,再到後背。他們故意讓創口受到感染,這樣痊愈以後才會形成突起的腫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