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七個星期,我整整等了七個星期。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太陽還沒出來,我便上了船,發動馬達,從黑霧般的蚊蟲中間穿過去。偶爾能碰上像樹幹一樣漂浮在水上的鱷魚。天空中泛著淡綠的光,像黃瓜裏面那種顏色。然後太陽突然升了起來,亮極了。我早已習慣了這裏的炎熱,可那天早上,盡管我一路把船開得飛快,酷熱還是把我給擊垮了。才走了一半,我已眼冒金星,眼前一陣陣發黑。我只好停船稍事歇息。

到那兒的時候,從塔姆部落的人沖我打招呼的樣子我就知道內爾和芬一定幹得很成功。在湖心,女人們紛紛從她們的船裏向我問候,聲音洪亮得在馬達聲中我也聽得清。有幾個男人和孩子來到沙灘邊,向我招手,是塔姆人特有的那種幅度很大卻又軟塌塌的招手。這和六星期前他們接待我們時的謹小慎微有著天壤之別。我剛把馬達熄了,便有幾個男人過來把船拖上岸。我尚未開口,兩個有些駝背、鬈發上別著類似紅莓的東西的年輕小夥便領著我走上一條小徑。走了一段之後,我們經過一座靈屋,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人面雕刻——那是個精瘦而憤怒的家夥,從鼻孔裏往外鉆出三根骨頭來,他的寬嘴大張著,露出裏面的利齒和用蛇頭做的舌頭。這可比基奧納人啟蒙水平的繪畫技能高超多了,線條更精確,顏色——紅、黑、綠,還有白——也更生動,還帶有光澤,那些塗料就跟濕的一樣。我們一路經過好幾棟像是在舉行宗教儀式的房子,門口都有人跟我們的向導打招呼。兩位向導也會大聲回應。他們帶我朝一個方向走了一會兒,然後,像是欺負我辨不清方向,又帶著我沿原路返回,把剛才經過的那些房子又重新走了一遍。走到頭,整片湖重新呈現在我眼前。我暗自嘀咕,莫非他們打算讓我就這樣走上一整天?這時我們拐了個彎,在一棟大房子前停了下來。房子是新蓋的,房前有個類似門廊的結構,窗戶和門上掛著藍白兩色的布簾子。看到眼前這座建在領地深處、四周被蒲葦包圍著的英式茶館,我不禁笑出聲來。上樓的梯子底下還有幾頭豬在拱來拱去。

在樓下我就聽到了樓上的腳步聲,新地板被踩得吱吱作響。窗口的布簾因為屋裏的動靜在輕輕地拂動。

“喂,屋裏的人,你好啊!”這是我從一部美國西部片裏學來的。

我在等裏面的人出來,卻沒人出來。於是我爬上樓,站在狹窄的走廊裏,伸手在一根門柱上敲了敲。可敲門聲被屋裏的聲音吞沒了,那是一種近乎耳語而又持續不斷的聲音,好像飛機在天空盤旋時發出的嗡嗡聲。屋裏有至少三十個塔姆人,有的在地上,有的在椅子上奇怪地歇著,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項分配給他們的任務。其中許多是小孩或青少年,也有成年人,還有幾個哺乳的母親和老婦。他們在屋裏走來走去,顯得井井有條,仿佛這是家銀行或是新聞編輯室。但他們舉止中的塔姆特征還是很明顯的:重心在後,赤著的腳輕快地蹭著往前滑動。每隔幾分鐘,我就得像遊泳換氣一樣,把頭扭到一邊,從外面吸上幾口涼爽的、不含人體惡臭的空氣。沒有肥皂,沒有洗浴,沒有醫生為其去除四肢和牙齒裏已腐爛的部位——這些人身上的氣味即使在戶外舉行儀式的時候聞著都很刺鼻,何況這屋裏窗簾低垂,為了驅趕蚊蟲,裏面還生著火,這一切簡直令人窒息。我一邊猛吸身後的空氣,一邊繼續朝裏窺視。我慢慢意識到,裏面那些東西都是屬於他們倆的。我原以為,他們派了兩百名搬運工到阿納帕去才把東西都搬回來的說法未免有些誇張了,現在看來是真的。

他們帶來了幾個書架,一個荷蘭立櫃,還有一張小沙發。架子一字排開擺滿了書,擺不下的便堆在地上,有好幾堆。茶幾上放著油燈。大的那間蚊帳室裏有兩張寫字台、成箱的稿紙和復寫紙、攝影器材、布娃娃、積木、玩具火車和軌道、木頭做的牲口棚(裏面還有動物)、制模用的黏土、美術用品,還有幾大箱東西尚未拆封。在小一點兒的那間蚊帳室裏我看見了一個床墊,真正的床墊,雖然下面好像並沒有彈簧架或者床框。它就那麽軟塌塌地攤在地板上,顯得與四周格格不入。我很納悶,這些塔姆人為什麽沒有亂摸亂碰他們的東西呢?比如說,胡亂按打字機上的鍵,撕扯書頁。在基奧納,我也曾經讓那裏的小孩進過我的屋子,那種事他們可沒少幹。看來,內爾和芬已經在這裏建立起了一套秩序,一種信任,而這是我從未奢望過的。

我正在想是不是該停止偷看,去村子中心找他們。這時,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小男孩挪了挪屁股。我看到內爾了。她正盤腿坐著,腿上坐著個小女孩,另外還有個小女孩在幫她梳頭發。旁邊有個女人,她兒子正扒著她的一只乳房使勁兒吸奶,那乳房看上去已經被吸幹了。那女人沖內爾說了句什麽,接著她們倆都笑了。內爾做了幾筆記錄,然後又舉起一張卡片。塔姆人有個習慣,喜歡把下巴往前伸出,仿佛有人在下面舉著一朵毛茛花讓他聞一樣。此刻,內爾的下巴也這樣伸著。她就這樣把一小沓卡片逐一舉完,然後,一個男人走過來,把那個女人給替了下去。內爾站起身,到辦公桌上去拿什麽東西。我發現,他們把潤膚膏都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