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玫瑰

秘密的經典

一般意義上的經典代表的都是昔日的榮耀或重要,它們在留下時間和歷史的同時,也留下了很多人共同的利益和願望,從而使它們成為了一代又一代人成長的夥伴。所有成長起來的人都老了,後來又不可避免地死了,但他們的夥伴卻在時移境遷中越磨越亮,越老越壯。因此,它們不但屬於我們的祖先,還將屬於我們的子孫,子孫的子孫。它們變得像時間一樣長生不老,又像空間一樣遼闊無垠。它們是所有,也為所有的人所有。

現在我想換個角度來談論經典,這種“經典”不是所有,也不為所有人所有。

二十年前,我是個數學課代表,和我們數學老師,包括他年輕的妻子有著良好的關系。二十年前的十年前,我老師跟當時很多人一樣被原來的單位和家庭拋棄,來到了我們中學。他沒想到,從此他卻開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師生戀,一位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生浪漫又勇敢地做了他妻子。除了耳朵有點背,我覺得我們數學老師是無可挑剔的,來自“復旦”的學識使他把我們班上的大部分學生都變成了數學天才。黃昏的校園裏,我時常看到老師和他年輕的妻子並肩散步,他們遠走的背影常常令我浮想聯翩,夢想出自己將來的種種浪漫和幸福。

夏天來了,學校裏空蕩蕩的,我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和老師告別。師母告訴我,老師去縣城了,我需要等待才能和他告別。從中午等到下午,又等到傍晚,我耐心的等待並沒有等到老師歸來,倒是等到了一場傾盆大雨。雨是傍晚前突然發作的,它的匆匆而來似乎預示它必將匆匆而去,不料它卻遲遲不去,甚至越演越烈。我不知道這場瘋狂暴雨將老師留在了縣城的誰家裏,反正我是被這場該死的雨尷尬地擱在了老師家中。好在師母盛情不倦,多少令我些許安慰。看著漸厚的夜色和絕不收斂的雨勢,師母決定將我安置在一張臨時架設的鋼絲床上。也許是鋼絲的柔軟,也許雨夜的涼快,我很快進入了夢鄉。利用我做夢的時間,一切都似乎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天空變得晴朗,師母變得無法讓我繼續酣睡。

像有根毛毛蟲跌入了耳朵,我醒來,聽到一個悲切的嗚咽聲繚繞不散。嗚咽聲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牽到了師母房前。紗門是擋不住目光的,何況還半開著,我看見銀色的月光在師母抽動的肩膀上如水蕩漾。我怯懦地喊道——

師母;

師母;

師母……

不知是喊聲太小還是過分悲切,師母對我的千呼萬喚置若罔聞。

無奈中,我輕輕地推開紗門,擡起腳步,一邊邁著,一邊喊道——

師母——一步;

師母——兩步;

師母——三步……

我沒有覺得這樣往前走會走到師母的懷抱裏去,但事實就是這樣,當我走到師母背後時,她突然轉身把我緊緊抱住了。

一個銀色的夜晚,一個曾經浪漫和勇敢過的女人,就這樣再次展露了她特有的浪漫和勇敢。但這次的浪漫和勇敢似乎遠遠超過了前次(對我老師的那次),以致把她自己都嚇壞了,更不要說我。在我重新回到鋼絲床上躺下時,她不知怎麽的突然跪在我面前,要我發誓一切都沒發生,或者說一切都在夢中。

但不管怎樣,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而且,也許是無法分攤給別人的緣故吧,這個銀色的夜晚一直完整又牢固地盤踞在我心中,伴隨我度過了每一個白天和夜晚。誰知道要沒這夜晚我這一生會變成另外的什麽樣,但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這個夜晚我如同拾到了一筆不義之財,我將它秘密地存在銀行裏,多少年來我從未去動用過它,但它卻時時刻刻在動用我,對我發生點點滴滴的作用。

我永遠不會說我的這個師母是誰,但我要說,這個銀色的夜晚對我來說就是經典。而且,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典。與通常意義的經典相比,這些經典是個人的、秘密的,但除此還有什麽不一樣呢?

致陌生女人

我是去廣西河池走親戚的,初次出門使我對這次孤獨遠行有著莫名的懼怕。火車到湖南衡陽時,我的神色一定變得十分慌張,因為我將在此地轉車。深夜11點多鐘,月台上人影稀落,我下得車來,甚至不知如何出站。出得站來,又不知如何辦理轉車手續。一位流動售貨員看我手上捏的是至河池的通票,告訴我應去“那裏”簽票。我順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的是昏暗的夜色。我往昏暗中走去,走進了一條冷僻的小弄。走一會,我又懷疑地退轉回來,因為我簡直不相信這小弄能帶我去簽票的地方。

剛回轉兩步,我看見一個人影閃入小弄,橐橐地向我走來。昏暗中,我看不清她臉,只覺得嬌小的身材,甚至走路一沖一沖的樣子,都很像我一個表姐。我是決計要請教她的,所以一近身就主動向她打問。她看我一眼說,走吧,我也是去簽票的。她帶著我走,一邊和我攀談起來。她問我去哪。我說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