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哭似的唱 第7節

樹林裏的胡琴是只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華玲的眼淚晶瑩,飽滿,沉默,閃亮,像一粒粒珍珠,跌在沙地上,沫子四濺,入在眼裏,淒婉動人。華玲的眼淚感動過許多人,有人說她有今天(進了城,做了劉老師門生)完全是靠眼淚感動了劉老師;在戀愛過程中,她的眼淚也曾多次感動了詩人陳小村。但是時過境遷,到了這年春天,華玲的眼淚不知是流得太多了,還是其他什麽原因,變得難以感動陳小村,甚至常常讓陳小村心煩意亂,動不動就罵她,有一次還憤憤地揚起手,差點打了她。

這天深夜,陳小村幾乎快睡著了,突然隱隱聽到門口傳來嗚咽的聲音,像風發出的,又像是一個垂死老嫗在痛苦呻吟。這聲音非常弱小,但在深夜裏又無法消失,像幾縷毛發一般騷擾著陳小村的睡意,陳小村終於跳出被窩,打開門,想看個究竟,結果看到華玲蜷縮在他門前,他的腳邊,像一件什麽東西,在走廊風的吹拂下,一動一動地在抽泣。陳小村一下子惱怒起來(沒有感動):

“你在這兒幹嗎!”回頭打開了燈,“你要幹嗎?!”馬上又轉身鉆進被窩,套了衣裳,坐在被窩裏。

華玲過好久才站起來,她的腳無疑是發麻了,站起來後又停立好久,才一蹌一蹌地走到陳小村床前,把抱在胸前的一封信,丟在陳小村面前,嗚咽著說:

“我不要這,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眼淚刷刷滾下來,落在胸前,發出撲撲的聲音。

陳小村抽動了下嘴唇,什麽話沒說,只是木木地望著墻壁,很久。

華玲又哭著說:“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我什麽都不要,嗚嗚嗚……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站得累了,她又蹲下身去,蜷縮在床前,繼續重復地流淚,嗚咽著剛才一樣的話,“嗚嗚嗚,我什麽都不要……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

“結婚!結婚!”陳小村突然一下撲到華玲面前,“你要跟我結婚是不?”

華玲恐懼地點點頭。

“可是我不想啊!”陳小村大聲叫道,“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嘛,我們性格不合,不能結婚,結婚只會是個悲劇,你幹嗎非要呢?”

“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就要跟你結婚。”華玲說。

“嘿嘿,我的人?”陳小村說,“你怎麽會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誰也不能要走你。”

“你就要走了我。”華玲擦了把眼淚說。

“我怎麽要走了你?”陳小村問。

“你跟我做愛了。”華玲盯著陳小村說。

“難道做了愛就必須結婚嗎?”陳小村攤攤手,做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華玲很堅決地:“對,做了愛就應該結婚。你自己也說的,做了愛等於要了結婚證。”

“玲玲啊玲玲,”陳小村搖搖頭說,“照你這麽說,那些外國人怎麽辦?上次那篇文章你不是也看了,人家新婚之夜如果發現妻子還是處女會很不高興的。照你說……”

“我不是外國人。”華玲堅決打斷了陳小村的話。

“好,那就說我們中國人,就說你身邊的人。”陳小村像抓到了什麽把柄,胸有成竹地說,“白小米,她總跟你一樣的吧,一樣是中國人,一樣是演員,一樣是劉老師的學生,她不是跟那個——那個——誰啊,反正是她以前男朋友做愛了嗎?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他們現在不是分手了?”

“我不是白小米。”

“你比白小米還了不起,是不?”

“我就是我,你既然要了我,我就要跟你結婚。”

“如果不呢?”

“我就去死。”華玲站起來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

“那好吧,你等著。”

“我會等的,”華玲說,“我等著。”

“你等吧。”陳小村說,“不過,你總不必在這裏等吧,你是不是回去等呢?”

華玲的眼淚又一下湧滿了眼。但她似乎知道眼淚已不能感動現在的陳小村,所以馬上掉轉頭去,不想讓陳小村看見她流淚。她想,最好是不要流淚,不要。但眼淚卻不聽她的,當她轉過身時,眼淚汩汩地湧出來,迷糊了她的眼,迫使她控制不住地想哭。她也不想讓他聽見她哭,所以趕緊用手悶住了嘴巴。但還是漏出了嗚嗚的聲音,像一只狗的哭聲。她就這樣告別了她的未婚夫,出門時仍像從前一樣,輕輕地閉上了門,然後幽幽地走出了這幢曾令她夢牽魂繞的樓。

夜已經很深,街上看不見一個人,路燈卻比什麽時候都亮。在以前,看見亮亮的路燈,她總是感到很親切,很鼓舞,害怕路燈一下子熄滅。但今天她卻希望路燈全都熄滅。也許正是為了躲避這明亮的路燈,她折進了一條幽暗的胡同;這胡同不通向劇團,只通向富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