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世 第3節

阿木老師以前當老師時,時間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的,現在他得了風癱病,整日困在床榻上,養成了每天晚上都看電視的習慣,所以時間變成是一夜一夜過了。我的時間一向是一個月一個月過的,因為我每個月都要去鎮上進一回貨。鎮子不遠,七八裏路,只是沒有公路,像我這樣的就很不方便。村裏人一般都走路去,我怎麽走?我每次都是坐對門老三的獨輪車去的,去一個來回給一個工錢。以前,一個工錢才幾毛錢,慢慢長了,長到幾塊,十幾塊。去年開始,老三出不了車了,他比我還大三歲,快80的人了,老了,手上腳上都不大有把車的力氣,只有喊他兒子送我。他兒子一接手,就要我二十,今年又說要長五塊,我好說歹說總算降了兩塊。可我還是覺得多,23塊哪!我一個月能掙幾個23塊?都看見的,這些年,鎮上村裏,大店小店,開了一爿又一爿,誰還來我這兒買東西?來人已少得可憐,而工錢又一年年長。所以,阿木老師講得對,這些年,大夥的日子都是越來越好過了,只有我是越來越不好過了。不好過也得過,一個個月地過,一個個月地去鎮上,把貨弄回來,掙工錢和飯錢。我的日子就是這樣,是在一次次往返鎮上的獨輪車上翻轉過去的。每次,坐上獨輪車,我就想起,又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開始了。也只有在這時節,我才覺得時間在往前走,像獨輪車的輪子一樣地走,吃力地走,吃力得吱吱叫。

怪得很,只要坐上獨輪車,聽著輪子吱吱地響,吱吱地走,我就會想起她。我不知曉她的名字,一直在心裏喊她叫閨女。其實什麽閨女嘛,只是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時間久了,想多了,連長相也想不起來了。人的腦筋是很怪的,不想了要想不起,想多了也要想不起。我不知曉我為什麽會老是這樣想她,可就是想,經常想,一坐上獨輪車就想,有時到鎮上還找人打聽她,好像她真成了我親人似的。想來想去,最後都變成一個盼字,盼她來看看我。我相信,只要她男人翻了身,她是一定會看我的。但是,時間一個個月地翻過去,獨輪車的輪胎換了一只又一只,如今連駕車的人都老了,換了,她還是沒來看我。阿木老師說,這一定是她男人沒翻身呢。我想也是。我不知曉她男人到底犯了什麽錯,連那麽大的首長都救不了他。阿木老師又說,她可能根本就沒見到首長,甚至恐怕連火車都沒上,就給抓回去了。我想,要真這樣,她的下場一定會很慘,少說要坐牢,多說要槍斃,再多說可能連親眷朋友都要坐牢、槍斃。

這麽多年了,我就是經常這樣的胡亂想著她,越想越覺得這女人命苦,怪可憐的,從天上不知怎麽一來掉到了地下,還掉進了窟窿裏。我雖然是個孤老頭子,無親無故,但這不是說我心裏就無情無意,沒有記掛。可能正因為無親無故吧,這麽多年來我總是忘不了她,老是把她當親人一樣想著念著。說實話,她沒專門送我啥東西,但還是給我留了一件東西。是一塊真絲手絹,乳白色的,上面還繡了一個紅太陽和兩株綠色的蘭草,繡的手藝很平常,可能是她自己繡的吧。我是在她走後理床鋪時發現的,當時拿在手上還潮乎乎的,可想她夜裏一定哭過。本來,這手絹對我是沒啥用途的,但想這是她留給我的一個憑據,所以我一直保留著它,有時候想她時就拿出來看看,看了,就像見了人似的,要安心一些。我想,如果阿木老師不得風癱病,我可能就會這麽惦記她一輩子,也算是我在人世有個牽掛吧。

但是,前年夏天,阿木老師在竹榻上睡了個中午覺,起來時一下子像條魚似的滾倒在地上,怎麽也站不起來。這就是風癱病,死不了,也動不了,活著比死還難受。我說過,我的小店跟阿木老師的家是門對著門的,以前阿木老師還在山上管林木時,經常來我小店坐,關系就這樣好了,後來也沒不好過。得了風癱病後,他經常在窗洞裏喊我過去他家坐,可我是要看店的,怎麽能出門?所以,只要他一喊,我就索性把他弄到我店裏來坐,到晚上才弄回去。去年春節,他小兒子從上海打工回來,扛回一台舊電視機,說是老板當工錢抵給他的,他又把它當養老錢抵給了兩位老人。從那以後,我和阿木老師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白天他在我這聽收音機,晚上我去他房間看電視,一天只有睡覺時才分開。我們這裏,白天是看不了電視的,開開機器,上面只刷刷地冒雪花,不冒圖像。如果白天也有圖像,我就不必要天天把他伺弄過來了,因為我和收音機哪有電視機陪他好。

啊,電視機確實是個好東西,守著它,時間比鬼還溜得快,連個影子都瞅不見。說來簡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從電視上看到一棵有兩個人抱都抱不住大的水溝樹,長在黃河灘地上,背後是一間用石頭砌的抽水機房,我怎麽看都覺得它像我家鄉那棵救過我命的老水溝樹。阿木老師說,如果我能確定這就是救過我命的那棵樹,那我應該是河南蘭考人,就是焦裕祿那個縣上的人。當然,我不能完全確定,畢竟樹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說出名堂來。但我還是有六七成的確定,一個是它長的樣子,二個是它長的地方,都跟我家鄉那棵樹太像了。總之,我基本上是認定它了,認定它了等於認定了我是哪裏人。河南蘭考人。焦裕祿的同鄉。是的,我是河南蘭考人,現在我就是這麽想的。真想不到,電視機有這麽神,還能把我這麽老大個謎團都解開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簡直跟做夢一樣的,有一天,我居然從電視機上看到了她——我閨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