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世 第2節

1976年,大概是端午節前後吧,一天晚上,天已經墨墨黑了,我關了門,正準備抽鍋煙就睡覺,聽到門外響起吃力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的聲音。我想一定是來買東西的,就把煙鍋一丟,去開門。門是那種老掉牙的門,門栓很難下的,我一邊撥弄著,一邊對外面喊道:

“要什麽啊?”

外面沒人答話。

我糊塗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就又問:“有人嗎?”門又輕輕地響了兩聲。

我再問:“是誰啊?”

外面說:“大伯,開開門。”

是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

我把門剛撥弄開,女人就急煞地擠進來,像有人在追她。我出門看,左看,右看,外面什麽動靜沒有。再回頭看她,已坐在櫃台旁的板凳上,身子和頭都靠著墻,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樣子。

村子裏的人沒有我不認得的,但這人我怎麽也認不得,四十來歲的年紀,穿著格子樣的衣裳,胸前戴著一枚有銅板大的毛主席像章,頭發剪得短短的。應該說,人看起很周正,穿戴也好,只是臉上灰的,眼睛裏一點神光也沒有,像在生病。聽口音,她不是村裏人,也不是本地人。

我走進櫃台,又問她:“你想買什麽,蠟燭還是洋火?”

一般這時候要買的總是這些東西。

她眼巴巴地望著我,猶豫了一會,說:“我想要點吃的。”

“吃的?”我看看貨架子,“我這裏有花生米,蕃芋幹,還有點桃酥,你要什麽?”

“什麽都可以,”她說,“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我抓了兩把蕃芋幹丟在秤盤上,準備稱個斤兩,她卻喊我不要稱,說她沒錢。

我看著她:“你沒錢怎麽來買東西?”

她看著我:“我不要東西,只要點吃的就行了。”

難道吃的就不是東西啦?我覺得這人有點不對頭,問她是誰,她說是過路的。剛才我一直以為她是村子裏誰家的親戚,既然不是這樣的,只是個過路人,我想誰認識誰呢,憑什麽我給你吃的?我丟下秤,對她說:

“我這裏沒吃的。”

她指著秤盤裏的蕃芋幹說:“這個也可以的。”

我說:“我這是要賣錢的。”

她說:“大伯,你行行好,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我心裏想,她這不是在跟我“叫花”嗎?可我不打算行這個好。不是說我稀罕這點蕃芋幹,也不是說我這人有多自私,沒有同情心。如果說人都是沒有同情心的,像我這樣的人恐怕早已經餓死病死了。我是說,我本來就是在人的同情中活著的,起碼的同情心是有的,只是對她,這個像鬼一樣在黑夜裏冒出來的人,我缺乏應有的同情心。想想看確實奇怪,我開這爿小店已經二十幾年,還從沒遇到過一個外鄉人半夜三更來敲我門的,還是個女的。她這樣地出現,又這樣可憐兮兮的,我總覺得不正常,像個陰謀。我似乎一下子想到了聊齋裏的故事。再看她樣子,穿得體體面面的,還挎著時髦的軍用挎包,哪像個叫花的人?我這樣想著,心腸變得很硬,幾乎抹掉了臉上和嘴上的所有客氣,對她說:

“大妹子,你找錯人了。”

說著,我從櫃台裏走出來,故意把蹺腳走給她看:“你看,我自己都是個要靠人可憐活著的人,哪能可憐得起你啊。你走吧,村子裏誰都比我強,你去找他們吧。”

她說:“我找過了,是他們叫我來找你的。”

我問:“誰?他們是誰?”

想她肯定回答不上,又說:“他們都幫不了你,我就更幫不了你啦,你走吧,我這裏的東西都要賣錢的。”

她不走。

屋裏靜悄悄的,外面也靜悄悄的。

往常,這個時候,我經常可以聽到孩子鬧睡覺的哭聲,有時還有零星的狗叫聲,或者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或者罵爹日娘的吵架聲,或者樹上的高音喇叭聲,等等。但這天晚上,什麽聲音都沒有,好像村子裏誰都知曉有個神秘的外鄉人在我這裏,都在屏聲靜氣地偷聽我們之間的談話。所以,我更不想跟她談什麽,只想她盡快走。我走到門口,有意做出要關門的樣子,催她走:

“時候不早了,我要睡覺了,你走人吧,大妹子。”

“我沒地方去。”她頭也不擡地說。

我生氣地說:“可這也不是你留的地方啊!”

她這才擡起頭,又喊我一聲大伯,說:“我不是叫花子,我是個落難的人,大伯,你就行行好,同情同情我,等哪天我苦出頭了,會報答你的。”

我問她落了什麽難,她說:“這說來話長,你先給我點東西吃吃再說行嗎?”

說著,目光像著魔似的,從我的目光裏,不由自主地轉移到秤盤裏的蕃芋幹上。

看來,她真是饑慌了,饑到骨子裏去了。我也是饑餓過的人,我知曉,人真正餓急時,眼睛是不聽話的,只會跟著食物和食物的香氣轉,好像看一眼也能解饑似的。其實,看了以後,只會覺得更加饑餓。對自己饑餓的記憶,喚醒了我的同情心,我走過去,抓起秤杆,把秤盤裏的蕃芋幹,都倒在了她身邊的板凳上。但是,我說的話並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