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我的艷遇及奇遇 第7節

林達父親是個高個子,說話不冷不熱的,有一頭黑亮的頭發。快60歲的人頭發還這麽烏黑發亮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就像多數在醫院裏工作的人一樣,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樣的藥味。我對這股味道從來很敏感,嚴重時甚至會惡心,那天開始的樣子似乎很危險,胃子狠狠地翻了幾下,好在胃裏沒什麽東西,沒有發生嘔吐。

醫院是西寧市最好的醫院,坐落在青海“國賓館”邊上,背後是西寧軍分區的營地,每天早中晚都響著軍號聲。林達父親在醫院裏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稱號,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兒身上似乎派不上什麽用場。

“這裏有的儀器都用過了,來會診的醫生也有幾十個,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去蘭州或者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這裏是沒指望了。”

“聽說北京協和醫院曾碰到過類似的病人。”

“是個舞蹈演員?‘冷卻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麽知道?”

“在網上,浙江二醫大有個叫‘海潮’的人說的。”

“我也是聽他說的。林達試過‘冷卻法’了嗎?”

“沒用。試了一次,凍了不到三分鐘,心跳看著慢下來。”

說到這裏,林達父親停在一間病房前,示意我進去。門開著,我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人,穿著白條紋的病員服,一動不動的。除了輸液瓶的液體在一滴一滴地動,屋子裏沒有其他任何動靜。我走進去,走到床邊,看見久別的林達,喉嚨像被什麽拉開了似的喊起來。

“林達,林達,林達……”

“沒用的,能喊得應就好了。”

我已快一個月沒見林達了,見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樣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達幾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個林達都要婉約動人,她睡得很沉靜,就像睡在心愛的人身邊,臉上露出安詳和甜美。說真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睡覺的樣子,現在我看著她安靜沉睡的樣子,心想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候。除了安詳,我還注意到她的膚色好像變白了,也許是醫院白色的墻壁和床單映照的緣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麽也不相信林達這樣子是在告別生命。生命怎麽可能是這麽美麗、安詳地走的呢?我一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她沒有生病,她躺在此處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召喚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落在她臉上。這時候,我驚呆了。

“她身上怎麽這麽冷?她在發冷呢。”

“自試了‘冷卻法’後,她的體溫就再沒有上來過。”

“給她蓋床被子嘛。”

“沒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現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處於一種休眠狀態,難就難在這,用任何藥她都不理。”

“這是什麽?”

“鹽水,現在就靠它維持生命。你看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兩下。”

“現在是多少?”

“就30多一點。好在她現在體溫低,否則這個心跳很難維持生命。”

“可……她心跳還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輸液了,否則只會加速她心跳提前結束。”

這種對話我感覺跟探險一樣,隨時都會殺出驚心的險惡。我想一個人跟林達呆一會,可當我送走林達父親後,我又不知道該幹嘛。我呆呆地望著沉睡不醒的她,腦袋裏變得越來越空白。有一種什麽念頭——也許是情意,也許是想發現一點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撫摸她的臉,然後是手,然後是身子。雖然隔著衣服,但我的手還是被她身體透出來的涼氣嚇得哆嗦不已。我簡直難以相信,一個看上去這麽安然的人居然已經病入膏肓,惟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只有一動一動的心電圖,和一滴一滴的液體。我真覺得難以相信,世間有這麽多種病,內部的,外部的,輕的,重的,痛的,癢的,為什麽她什麽病不得,獨獨得了這個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傳來雄壯的軍號聲,我奇怪地想,她聽到了嗎?她聽不見人的聲音會不會聽得見其他聲音?既然她得的是這麽一種神秘的病,出現神秘的跡象又有什麽奇怪的。胡思亂想中,我居然去打開了窗戶,甚至還想抱她起來,只是各種牽連著的線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頭。呆在這裏,我感覺時間是不走的,已經停下來,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滲透進了我血液裏,讓我渾身感到窒息和無力。

晚上,林達父親帶我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飯。飯吃完了,我們才發現,剛才我們居然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天已經黑了,而遠處山岡上還紅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個太陽管轄的領地。雖然我心神一直處在一種遊遊離離的狀態中,但我還是很容易發現了腳下這片土地跟我家鄉,包括成都的種種奇妙的差異,這裏似乎更接近安靜又神秘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