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3頁)

徐州聞聲,從小鐵門的門縫裏往外瞅,發現有個人氣惱地坐在地上在操祖宗罵娘,眼睛卻順著電線杆方向骨碌碌亂轉,心裏明白了大半,便拉開門出來看。

“你怎麽了?”

“他娘的,摔了一跤。”

“沒人礙你,罵什麽娘。”

“徐州同志,我是娘家來的……”

徐州這樣子太好認了,保準錯不了,老錢索性直截了當地攤了底牌,令徐州又驚又喜,四面察看。老錢扶起車,扶車的同時故意把鏈條弄脫,然後將車靠在電線杆上。車上承載了兩大包郵件,光靠電線杆支撐不住,徐州便趁機上前幫他扶著車,這樣兩人基本上是交頭接耳了。

就這樣雙方把該說的說了,該約的約了,以後只需“照章行事”即可。兩分鐘後,老錢弄好車後又哼起小調,上了路。徐州目送他離去,心裏想,這下我終於再也不需要往傷口上撒石灰了。接著又想,以後可以隨時與組織聯系了,難得啊。這叫苦盡甘來,人世間還是有公平的一面的。

這一天,徐州想了很多。從當年在豐都教書寫字,到偶然認識天上星,到宣誓加入共產黨,到赴前線參加抗戰,到江寧大戰,一點一滴恍如隔世,仿佛已經過了好幾輩子……

眼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陳家鵠。

陳家鵠昨晚一夜未眠,根本就沒有睡意,連床都不想躺,一直站在窗前,久久地好像在等人破窗而入,要不就是自己飛天而去。好幾回,他都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去找樓下的陸從駿,帶他再回去。只是想到陸所長今晚不在樓下,才作罷。其實也沒有作罷,有一陣子他甚至想偷跑出去,他想摘清楚,惠子今天到底去哪裏了。

他還想搞清楚,家裏人為什麽對惠子會群起攻之。

他還想搞清楚,惠子回去知道自己今天回過家會有什麽表現,什麽想法。 他還想搞清楚,父母親說的那些——那麽多——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誤會還是……如果是誤會,又是怎麽造成的。

還有!

還有!!

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黑洞,洞子裏全是無頭無尾的東西,飄來飄去,浮浮沉沉,吵吵鬧鬧,沸沸揚揚。有時他又覺得自己成了個透明體,玻璃缸,夜色都掩蓋不住它,它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父母親說的那些事,像金魚一樣在玻璃缸裏遊來遊去,有時還猛烈地四面撞壁,玻璃隨時都可能被撞碎——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要爆炸!

他眼睛一直不眨地盯著窗外厚厚的夜色,有時黑暗讓他覺得暈眩,有時黑暗又變得雪亮,像黑暗在燃燒,在痛苦地燃燒,痛苦得吱吱地叫。他希望自己累倒在地,可怎麽一點也沒感覺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成了空氣,只有浮沉在腦袋裏的一個個念頭是沉重的,黑色的,有時又是紅色的——像用血做的。

這個夜晚,漫長如一生,短促如一秒。

陳家鵠經歷了一個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夜晚,沒有生命的感覺,只有靈魂被剝光了外衣、赤裸裸的、無所適從的感覺。

天亮了,他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床上,要麽死亡來把他接走,要麽陸從駿來找他,給他回應。昨天晚上,回來的路上,面對陸從駿再三的問話,他只說了一句:“惠子可能出事了,她沒在家。”

回到這兒後,面對陸從駿又是再三的問話,他又說了一句:“你手下不是有偵探嗎,我想知道惠子今晚去哪裏了。”

陸所長是個聰明人,聽了這兩句話一定會想到很多事——陳家鵠相信,這兩句話已經把自己當下的困和苦、面子和乞求都給了陸所長。所以,他在等陸所長來找他,給他回應。

陸所長卻遲遲沒來。

陸所長來了,來得太遲了,下午三點鐘才來。他為什麽來得這麽遲?當然,原因可以很多:因為偵查一時無果,或者因為臨時有事,或者別的其他什麽。但事實上,什麽原因也沒有,說白了這就是個程序——魔鬼程序的一部分:來早了不可信。原定是午後就來的,後來(昨天晚上)因為方案臨時有變,要突擊排演,不得不又延遲。

昨晚,陸所長把陳家鵠送回宿舍後,便回單位去等老孫。老孫很快回來,他們事先約好的:什麽時候所長帶陳家鵠回單位,什麽時候老孫便放惠子回去。兩人見面後,先是互通有無,發覺一切都按程序在走,沒有任何出入。唯一有點失望的是,二老希望家鵠跟惠子離婚,家鵠的表現堅決:不同意!不假思考就搖了頭。後來父親放了絕話,一定要求他離,他也沒有接受,乃至很生氣地走了,說明他對父母大人的這個意見很不贊成。

憑良心說,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那麽恩愛的一對夫妻,哪可能說離就離的,總要給他一點時間。但話說回來,你是不能給他時間的,一方面杜先生那邊催得緊,另一方面你越給他時間,越可能出現意外——畢竟那些玩意,那些是是非非,惠子的那些罪罪惡惡,都是假的。事情絕不能拖,越拖對這邊越被動,必須快刀斬亂麻。最理想的效果是——-陸從駿的夢想——陳家鵠一聽惠子的那些“齷齪”事,一氣之下,手起刀落,來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