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於是,迅速接電源,架機器,放錄音……

一遍,沒反應。

兩遍,沒反應。

三遍,沒反應……

到晚上九點鐘,已經放了整整三十遍,其間陸所長、海塞斯、老孫、醫生和幾名護士輪流上陣,一秒鐘都不放過,每一秒鐘都至少有兩人以上圓睜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家鵠,觀察著他可能有的變化。

對不起,沒有任何變化。

陸所長不甘心,休整了半個小時後又準備發起新一輪“攻勢”。這一輪攻擊他引入了“新元素”,“新武器”。他動員一個年輕女護士,在放錄音的同時假扮成惠子跟陳家鵠有身體的接應。就是說,從放第三十一遍錄音起,不但有惠子的真聲音,還附有惠子的假身體感應,有動作。當然,主要是一些握手、捶胸、抓肩等這些常規動作。

女護士應該說還是蠻用功的,至少是開始那幾遍,每一個動作都傾人了應有的熱情和期待。在期待沒有任何回報的情況下,又堅持重復了十來遍,即女護士總共忙活了快兩個小時,那一套假動作重復做了十多個回合,陳家鵠身上有些部位都被抓傷了,結果是一對不起,還是沒有任何結果。

陸從駿還是不甘心,不放棄,他似乎走火入魔了,一起忙活的人都累得趴下了,去休息了,病房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還是一遍一遍地放著錄音。夜深人靜,惠子的哭聲顯得更大,從病房裏竄出去,遊蕩在樓下那條僻靜的小路上,一遍又一遍,把每一只夜遊的貓和耗子的心都揪得要抓狂。

有一會兒,他也支撐不住了,枕著陳家鵠的手睡著了,並且做了夢。他夢見自己看著女護士機械、僵硬的動作(後面幾個回合確實很馬虎)大發雷霆,罵聲之大,把他自己都嚇醒了。

醒來,他又有了新主意,準備發起新一輪攻勢。他沖下樓把老孫叫醒(病房裏太吵,他躲在車上睡黨呢),讓他立即上山,把林容容接下山來。

他要讓林容容來充當女護士的角色!

換言之,女護士的努力得不到回報,陸從駿認為問題不在陳家鵠身上,而在於女護士,在於她沒有投入感情,動作太僵硬。他相信林容容如果來幹這活兒,絕對不會一點感情都沒有。以前,林容容總是在他面前誇獎陳家鵠,他有理由懷疑林容容對陳家鵲有些好感,即使沒有,至少還是同學,是戰友,肯定比女護士要有感情嘛。是的,感情,有了感情,效果肯定不同!

林容容被連夜接下山。

林容容雖是陸從駿派上山的暗探,知道很多內幕,但接陳家鵠下山的內幕卻是不知道的。這是杜先生的內幕,她還沒資格知道。當初陳家鵠因體檢查出心臟有病,被救護車當日按下山,林容容曾一度懷疑其中有什麽貓膩,當她走進病房看到陳家鵠那樣子時,才發覺自己懷疑錯了:陳家鵠還真是病得不行了。

好好的一個人哪,轉眼生死兩茫茫,林容容根本不需要陸所長來給她煽情造勢,很自發、很直接地撲到病床上,抓起陳家鵠的手,哭哭啼啼起來。讓林容容納悶的是,她在一邊哭哭啼啼,收音機裏還有一個人也在哭哭啼啼。這需要解釋一下的。

怎麽解釋?

又是欺騙。

陸從駿說:“為什麽連夜喊你下山來,你聽惠子的話就知道,陳家鵠心裏有新女人了,你不知道是誰吧,就是你!我想他現在心裏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暗戀的人,就是你,一個是他覺得……愧疚的人,就是惠子。”所以,他才這樣安排,讓她們兩個人同時喊他,刺激他,從不同的情感層面去刺激他。為什麽不讓惠子來?因為陳家鵠現在肯定不想見她,所以只要了她的聲音。雲雲。

這種解釋也許不乏牽強,經不起推敲。但現在哪是推敲的時候,現在是洪水洶湧啊。林容容一下子面對這麽多咄咄怪事,智力降到最低點,本能被提高到最高點。鳥至將死,其鳴也哀,一個默默暗戀自己的人命懸一線,何況……她哭得更來勁了,更放開了,身體的接觸面積和範圍更大了,更多了,更緊密了,更投入了。

如果說女護士的配合是有瑕疵的,林容容絕對是無可挑剔的,甚至比你期待得還要好,還要真,還要美。如果說這樣的配合——絕配啊——還喚不醒此人的沉睡,那麽他的沉睡就……無異於死亡了。陸所長和老孫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睜大雙眼,緊緊盯著陳家鵠,密切注意他的反應。

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沒有,還是沒有,仍是沒有……眼看窗外的天光漸漸發亮,眼看林容容嗓音明顯變得嘶啞,可陳家鵠仍然像大地一樣沉默,像死亡一樣沉默。

比死亡還沉默!

陸所長終於認輸了,放棄了,絕望了,他讓老孫把林容容勸走,送她回山上去。林容容離開醫院不久,被冷風一吹,頭腦略微清醒,回想起剛才經歷的這一些,總覺得有些荒唐。她記得王教員曾經對她說過,黑室絕對不可能允許日本人的女婿進去,所以不管陳家鵠與惠子有多麽相愛,組織上一定會拆散他們的。她也記得——更記得——陳家鵲在山上時是怎麽對她的——很冷傲的。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問老孫,老孫惡聲惡氣地嗆她一通:“你他媽的怎麽還有心思問這些鳥事,他死了說什麽都沒球用,你就祈求他活吧,他活過來了你什麽都會知道的。”林容容想也是,便什麽都不想了,只在心裏默念陳家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上了山,還燒了一炷香,對著它又是一遍遍地呼喚陳家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