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仿佛被切走了一片。

不知怎麽的,陳家鵠突然發現身邊空空如也,教授海塞斯不在了,所長陸從駿也不見了。明明,剛才這兩人還在他嶄新的辦公室裏跟他聊天,說事,轉眼間說不見就不見了,蒸發了,只留下兩人丟在煙缸裏的煙頭:一個紙煙頭,小半截雪茄。

那只紙煙頭還在冒煙呢。

見鬼!

陳家鵠嘀咕一句出了門,四顧張望:沒有,院子裏只有靜物,間或有一兩片樹葉在拂動。喊一聲,不見回音。又喊一聲……連喊幾聲都沒有回音。難道我是在夢中?陳家鵠突然懷疑自己還是在山上,下山後的一切不過是他做的一個長長的夢。他邁著夢的步子,反身人屋。辦公室在廊道盡頭,占用了廊道,是長長的一間,坐北朝南,南邊窗戶呈拱形,北窗是四方形的,玻璃都是普通玻璃,看上去不結實,也不是太通透明亮。

陳家鵠入屋後,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從拱形南窗踱到方形北窗,又從北窗踱往南窗,像在丈量自己的心智。不知踱了多少個來回,他最後停步在北窗前。已是午後四點多鐘,太陽光都移到北邊,北邊的空間顯得比南邊開闊、明亮。他追著陽光,無意識地舉目眺望,近處,遠處,空中,地上,屋尖,街角,目光像風一樣飄忽、茫然。

這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一千二百公裏外的武漢歷史上最陰霾的日子,日軍第六師團的佐野支隊在飛機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強行渡河,攻克了漢口的最後一道防線——戴家山防線,從而宣告武漢淪陷。對陪都重慶來說,這是個哭泣的日子,天若有情,應該落雨代泣。但那個年代,天道也偏袒大和民族,炎黃子孫只配受嘲弄、欺辱。這一天,重慶的陽光是少見的燦爛,即使是午後四點多鐘的太陽,依然燦爛得喧囂,熱烈得張狂。陽光把一片片黛瓦烤得黑中透亮,空氣幹燥得刺刺啦啦響,似乎落個火星子就會熊熊燃燒,把天地燒成一堆茫茫白煙。

一道哀怨的聲音拔地而起,響徹空中。

起先,陳家鵠以為這是空襲警報聲,仔細聽,發現不一樣。警報聲要更粗糲,更渾厚,且節奏明快,聽了身體會不由得緊張。這聲音尖細尖細的,飄飄的,緩緩的,帶著怨氣和哭訴,像一艘大船被洶湧波濤吞沒時的哭訴,浸滿了無辜、無助的痛傷。

其實,這是為武漢淪陷的哀悼聲。

三公裏外的一號院內,以委員長為首的一群官僚政要,包括杜先生在內,正在為國難舉行降旗儀式。默哀。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似乎在等人開鐮收割。

別了,武漢!

別了,陣亡的將士們!

別了,武漢的父老鄉親!

哀號如訴,翻山越嶺,波及四方。

陳家鵠一直用心地聽辨到最後,也沒有確定這到底是什麽“號”,倒是這聽辨的過程讓他的注意力集中起來,精神飽滿了。待哀悼號結束,飽的目光陡然變成了探照燈,在空中——高空——低空掃來掃去,最後從空中降落在兩個不知從哪兒驟然冒出來的背影上。

背影居然有點熟悉,一個高大,另一個更高大,他們並著肩,正在往陳家鵠剛才進來的門走去。門口的哨兵看見他們過去,搶先拉開了大鐵門,然後立正恭候兩人離去。就在兩個背影即將走出門消失之前,陳家鵠猛然認出,他們就是陸所長和海塞斯。

他們剛從陳家鵠那兒出來,這會兒正準備回斜對面的五號院去。他們的出現使陳家鵠又回到現實中,他想起剛才與他們相見、相談的種種細節,可就是想不起他們是怎麽與自己分手的。分手的過程成了一個黑洞,把他的心智吞沒得無蹤影,黑洞洞一個孔,一團沒有過去和未來的時間切片。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事實上,他是又犯病了:靈魂出竅的“迷症”。

但不論是陳家鵠還是海塞斯,還是陸從駿,此時都沒有意識到這是病。這是一種罕見而神秘的病,確診它需要一個時間和數量的演化過程,還要一定的機緣巧合。最後,陳家鵠把這個“黑洞”歸結為人太累(發生了這麽多怪事),海塞斯和陸從駿則把它看做是他對這個地方(過去的監獄)或者這種方式(把他騙下山)的厭惡、反感、心裏有氣,於是有意冷淡它們,趕它們走。

與此同時,李政正在四公裏外的陸軍醫院裏尋找陳家鵠。他從蒙面人徐州那兒得知陳家鵲是被一輛陸軍醫院的救護車接下山的,便下山直撲陸軍醫院來找陳家鵠。

當然找不到。

門診,住院部,樓上樓下,每一個病房都找了,連廁所都去查探了,就是沒有。他靈機一動,去找那輛救護車。醫院就一輛救護車,一個司機,沒費什麽周折,車子和人都找到了。司機也不知道陳家鵠是什麽人,沒什麽警惕性,加上李政連哄帶騙的功夫實在是一流,兩支香煙沒抽完,李政已經從他嘴巴裏挖到全部真實情況:什麽時間,什麽地方,陳家鵠從他車上下來,上了一輛什麽車——老孫的吉普車,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