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頁)

老錢瞪他一眼,“你們知識分子就是看法多。”

陳家鵠以眼還眼,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你瞪我幹什麽,你討厭我就出去走走吧,你們當了我們一路的電燈泡還不夠嗎?”他們坐的是二等艙,有八個床位,這會兒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風景了,只剩下他們四個人,說話很隨便。這一路走下來,雙方已經很熟了。

老錢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鋪,他下鋪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來,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陳家鵠跟前,正經八百地問:“大哥,你說我們當‘電燈泡’是什麽意思?”

“傻瓜蛋子!”老錢拽著他往外走,“他罵你你還叫他大哥,走,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陳家鵠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們出門,回頭坐到惠子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惠子,我跟你說過,我們家以前不在重慶,去年底才搬過來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說,“你們家以前在南京,因為……戰爭才……”

“是這樣的,”陳家鵠見惠子一臉愁苦,“你怎麽了,愁眉苦臉的?”

“我真擔心你的父母不歡迎我。”

“別擔心,”陳家鵠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讀書人,很通情達理的,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惠子想得很遠,“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親戚朋友,那些在戰場上喪夫失子的街坊鄰居,一定不會歡迎我這個侵略者的。”

陳家鵠笑起來,“你想得太多了,聽我的,別想得那麽可怕。我可以給你屈指算一下。”說著真的扳起手指頭繪聲繪色地給她數起來,“一,我們家新到一地,估計也不會有什麽親戚朋友;其二,鄰居嘛,畢竟是外人,咱們也不必太在意他們;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們的兒子,你是他們的兒媳婦;其五,在中國倫理觀裏,進門的兒媳婦就是女兒。那麽請問,誰家的長輩會不喜歡自家女兒的?”

“但願如此吧。”

“不是但願,”陳家鵠信心十足地說,“事實就是如此。”

但事實並非如此,最早嗅到這股異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趙子剛,李政早早出了門。所以這麽早走,他是想先去給陳家鵠父母報個喜,結果撞了南墻,碰了一鼻子灰。門虛掩著,照理家裏該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鴻、家燕,都沒有人答應。家鴻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們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門又叫了一遍,還是沒人應。李政想會不會陳家鵠也給家裏發了電報,他們都去碼頭接人了。正欲離開,大哥家鴻從樓上下來,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鏡,一臉兇相,像個厲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還以為家裏沒人呢。”

“我現在也算不了人,”家鴻陰陽怪氣地說,“充其量是一個鬼,一個欲哭無淚、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處在巨大的不幸和悲傷中,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這麽傷心啊,該過去的要讓它過去。”李政已經這樣安慰過他多次,說的都是老話,聽者無動於衷,說者也難生激情,點到為止便轉了話題,“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幹什麽了。”其實他是知道的,家鵠要帶新媳婦回來,家裏需要添置些東西,去買東西了。

“家鵠的輪船今天到,我要去碼頭接他,你一塊兒去吧。”

“回來的不是家鵠一個人,”大哥橫了臉,“聽說他還要帶個鬼子回來。”

“大哥,家鵠這次回來是來參加抗日的,我們兵器部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笑話,帶個鬼子回來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鵠原來在日本時的同學。”

“他讀了半輩子書,同學成千上萬,什麽人不找非要找個鬼子?我看他讀書讀成呆子了!”

家鴻立在天井裏,把拳頭當錘子敲,敲得桌子啪啪響。李政突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看著家鴻新生的銀發隨著啪啪響聲從頭頂耷下來,亂七八糟地披散在額頭上,心裏頓時有一種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陳家鵠回國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為會皆大歡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經為這事痛苦幾天了,他的情緒非常惡劣,講大道理等於是火上澆油,自討沒趣,還不如不講。

他決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別。

可走了還是要回來的,現在的問題是,把人接回來後怎麽辦,如果大哥還是這種情緒……李政的心情沉重起來,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異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傳來窸窣的聲音,把他的心吊起來。他感到膝蓋發冷,小肚子收緊,一種盲目的擔憂包圍了他。

其實,值得李政擔憂的哪是這個,這個說到底是家裏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該擔憂的事,此刻的李政還一無察覺,但它確實已經發生了——已經有四只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鐘守在朝天門碼頭,他們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