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5節

其實,靜子近日的異常不可能不引起騰村的關注,幾天閉門不出,突然又被我接走,去哪裏?見什麽人?幹什麽?靜子會不會揭發他的醜行?等等,同樣不可能不引起騰村好奇。擔心,他是不會有的,只有好奇,我想。

所以,我接靜子去醫院的路上,從開始便有了“尾巴”。當我把靜子送進老金病房,從樓上下來時,千惠客氣地朝我迎上來,讓我跟她上車。上了車,不客氣了,小野揚了揚一個黑色眼罩對我嬉皮笑臉說:“對不起,我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住在哪裏,所以請配合一下。”我奪下眼罩,我說:“不勞駕了,我自己來吧。”我知道要見我的人是誰,卻不知他為何要見我。

去幼兒園的路我太熟悉了,即使蒙著眼,我照樣知道車子行駛在何處。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騰村為何要見我,會問我什麽問題,會不會對我施以獸行,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該如何應對……腦袋裏像煮了鍋開水,一大堆問題橫沖直撞,過度的緊張讓我覺得累不可支。我的手是自由的,上車後我一直使勁在摸坐墊縫裏的塵灰,我要把手弄臟,合適的時候摸到臉上去。運氣不錯,我摸到了半片瓜子殼,我把它塞到一邊門牙和虎牙之間的牙縫裏:這比直接塞在門牙口要顯得自然些。我還努力擠出眼淚,並不停地使勁眨眼,這樣如果到時摘下眼罩,我的眼睛也許會布血絲,眼瞼腫脹。

不過,我的努力是多余的,騰村並不想讓我看到他的“尊容”,他對“低人一等”的支那女人似乎不感興趣,何況還是一個孕婦。我那時身孕還不明顯,但我可以裝得明顯一點,騰村一眼看出來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想到你是兩個人。”我說:“中國人對女人懷了孕專門有個說法,叫‘有喜’,就是說我現在身上有喜呢,太君見我就是見喜,是好事情。”我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語,說的話又是那麽投其所好,讓騰村一下對我少了敵意。他問我是在哪裏學的日語,我說:“我父親有一半生意在日本,至今在京都和大坂還有兩家酒店和不少生意,小時候我經常去日本,家裏也經常接待日本客人,我幾乎沒有專門學過就會說日語。”當他得知我是林大老板的女兒、汪精衛關照的人後,他讓小野給我端了一杯茶,假惺惺地說:“原來是一位貴客,怠慢了。”

我說:“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了?”

他說:“這就不必了,你該聽得出來,我是坐在輪椅上的,我是個廢物,你還是給我留個面子吧。”

我說:“太君……”

他說:“別叫我太君,我是個學者,叫我先生吧。”

我說:“先生身邊有車、有侍從,一定是個大學者,怎麽會是廢物?”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真的不知道,靜子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我說:“這裏面的事園長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一個字,要不是有幸來見到你,我還不知道這裏面有先生這麽一個大學者。我可不可冒昧問先生,您是園長的親人嗎?我知道,野夫機關長是園長的親人,好像是舅舅吧。”

他說:“是的,我也是靜子的親人,我是她哥哥。”

呸,你這畜生!我心裏罵,嘴上笑道:“我叫園長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許我該喊您哥哥,先生?”

他沒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為考試還沒有開始——萬一我考輸了,我就是垃圾,什麽林懷靳、汪精衛都救不了我的,他怎麽可能允許我跟他稱兄道妹?事後我知道,當時他手裏已經拿著我給靜子的信,那是靜子被我接走後斷手佬去她屋裏搜來的。他喊我來,當然不是要給我結識他的機會,而是要問我話,考我試:

“你接她去了哪裏?”

“醫院,陸軍總醫院內科217病房。”

“裏面住著什麽人?”

“是我們頭,金副局長。”

“他們是什麽關系?”

“好像是在談戀愛。”

“他們談戀愛跟你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一個是我的長官嘛,一個是我認的姐姐。”

“據我所知,園長這幾天身體不好,都在家休息,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見了她發現她有點病怏怏的,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沒有呢。”

“你為什麽要來接她走?”

“是她打電話通知我的。”

“她怎麽知道你的長官生病了?”

“是我告訴她的。”

“你怎麽告訴她的?”

“嗯,我……托門衛給她……交了封信。”

其實,所有問題都是圍繞我給靜子的這封信出的,標準答案也是這封信。所以,當時我如果要回避這封信,我就完蛋了。事實上我是有點想回避這封信的,一則我不知道信已經在他手上,二則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對靜子銘心刻骨的愛表達得太充分,我擔心騰村知道這些後會遷怒於老金,對老金不利。所以沒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許是因為一時慌張,也許是冥冥中阿寬給我的安排吧。當我承認有這封信後,我馬上意識到,後面的話我再不能編造,只能按照信裏的意思說實話,因為隨後騰村時刻都可以去找靜子要那封信來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