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節

有一天,阿寬又帶我去二哥會所,說是二哥發展了一位新同志,十分了得,讓我去認識一下。是下午上的山,天剛下過雨,山中濕漉漉的,草木都掛著晶瑩的雨滴,放眼望去,水汽升騰著,形成山嵐,飄飄欲仙。個別山頭上還有壯觀的雲瀑,從山頂瀉下,白得耀眼。那天吹的是西南風,二哥會所所在的山塢坐北朝南,成了個風袋子,水汽都往那裏面鉆,車子開進去,頓時被濃霧包抄,視野一下子縮小,車速不得不減慢下來。我在重慶時就學會開車,但開得不多,車技一般。為了提高車技,一般出了城阿寬會讓我來開車。開車是個技術活,公裏數決定車技,開得多了技術自然上去了。那天就是我開上山的,但是進了山坳,山路彎彎,濃霧作怪,我不敢開了,想換阿寬來開。

那天阿寬在感冒,人不舒服,上山時睡著了,我停了車他以為到了,看窗外這麽大霧,說:“這麽大的霧你都開上來了,看來你的車技大有長進。”我說:“還沒有到呢,我就是看這麽大的霧不敢開了,你來開吧。”他說:“快到了,堅持一下吧。”我說:“你不怕我開進山溝裏去?”他說:“沒事的,開慢一點就是了。”

我再開時,他問我:“你緊張嗎?”

我說:“有點。”

他說:“開車時適度的緊張感是最安全的。”

我開車時,他經常告誡我一句話:車速不要大過車技,謹慎不要大到緊張。也許是當過老師又寫過詩的原因,阿寬說話總結能力很強,總是提綱挈領,深入淺出,切中要害,很容易讓人接受並記住。他曾寫過一首詩,是反映我們地下工作者的,我覺得寫得很好,第一次看到時我感動得哭了,因為我覺得它寫出了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和阿寬遺體告別時,我心裏一直在默誦這首詩。現在,我每天早上醒來,總是要默念一遍這首詩——

清晨醒來

看自己還活著,多麽幸福

我們采取的每一個行動

都可能是最後一個

我們所從事的職業

世上最神秘,最殘酷

哪怕一道不合時宜的噴嚏

都可能讓我們人頭落地

死亡並不可怕

我們早把生命置之度外

二哥的會所據說最初是清朝大臣顧同章的閑庭。顧大人是廣東潮州人,到南京來做官,水土不服,經常上吐下瀉,人瘦得跟晾衣竿似的。下面人給他找來一位風水先生,把四周的山走遍了,最後在這個山塢裏給他選了這個向南的山坡,讓他在此地建涼亭兩座,茅舍一間,瓦房三間,月末來住上一天,夏日晴天在涼亭裏下棋喝茶,在茅房裏如廁,雨天冬季自然是在瓦房裏避寒取暖,喝補湯,吃海鮮。顧大人照章辦事,一以貫行,果然不吐止瀉,身體日漸長肉,贏得壽長福厚的圓滿。因之,後來這地方盛傳是塊風水寶地,房舍幾易其主,被幾度翻修重建,規模越造越大。最後接手的是孫文摯友、同盟會之主黃興,他接手後這裏成了同盟會經常開秘密會議的地方,為安全起見,在房子裏挖了地下室和暗道,暗道一米多寬、一百多米長,直通對面山坡下、山澗邊的那片巨石堆,出口處隱在幾塊大石頭和灌木叢中,很難發現。黃興去世後,房產一直在黃興後人手上,二哥正是從黃興後人的手上買過來的,當然是花了大價錢的。如今,茅舍早不見了,涼亭依然在後院風雨著,當然也是幾經修繕過的。現在的涼亭正眉刻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幾個柱子和橫梁上有孫文、黃興、於右任、宋教仁等人寫的楹聯。

以往,天氣好時,我們總是到亭子裏去說事,這天因為霧大,二哥領我們去了會客堂。客堂在一樓拐角處,一面向著山外,一面迎著後院,向著山外的墻上沒有窗洞,窗戶都在對著後院的墻上,是兩扇木格子大玻璃窗。我進去後,一邊給高寬泡茶,一邊看著窗外,在漫漫迷霧中,我看到涼亭裏有一個人影,時而金雞獨立,時而抱柱翻騰,像一個武術高手在習武。我看著不由丟下茶具,立到窗前去看,看得癡癡的。阿寬看我這樣子,走到我身邊,問我:“你在看什麽?”

我對他伸手一指,“你看那人,好像蠻有功夫的。”

阿寬看一會說:“嗯,果然有功夫,看來二哥沒跟我說大話。”

我問:“他是誰?”

他說:“讓二哥告訴你吧,我也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正說著二哥進來了,說起涼亭裏的人,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二哥介紹道,此人姓程,名小驢,是湖北孝感人,其父是屠夫,開著一爿肉鋪。小驢十六歲那年,肉鋪賣了一頭死豬肉,鄉民知情後紛紛聚在鋪子前,要退錢還肉,發生爭吵,引起鬥毆。十六歲的少年,如初生牛犢,鬥毆起來哪裏是要命的,他操起砍骨刀,砍人如殺豬,連殺兩人,嚇得鄉民抱頭鼠竄。命案在身,小驢怕死,連夜逃走,最後改名換姓上了武當山,穿上道袍,掃了十三年樹葉和落雪,練就了一身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