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4節

下面的事是後來二哥告訴我的。

那天,是二哥介紹錢叔叔和杜公子認識的,兩人在廂房相談後心裏都有氣:錢叔叔願望落空,心情郁悶,當即走了;杜公子也是心氣不順,找到二哥發牢騷,怪二哥給他介紹認識了這麽一個“不識相的家夥”。二哥問他怎麽回事,杜公子說:“神經病!他讓我去殺人,殺鬼佬。”二哥聽了情況後心裏暗喜,他那時正處在瘋狂地殺鬼佬的熱情中,有人願意出錢要一個鬼佬的人頭,正中他下懷。當晚,二哥便登門造訪了錢叔叔,把“生意”攬了下來。

跟蹤幾天後,二哥把打死東東的那個日本佬的情況已摸得很清楚:他年紀五十歲,是日本某新聞社駐中國記者,住在閘北區胡灣路上的一個院子裏,每天上午很少出門,晚上經常很遲回家,有時也睡在外面。他有個固定的情人,是個唱昆曲的小姑娘,二十來歲,住在大世界附近的一條弄堂裏。他雖然身上有槍,但身邊沒有任何隨從。於是,二哥行動了,一天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車夫,拉一輛黃包車,守在唱昆曲姑娘的樓下。只有他一輛車,鬼佬從樓裏出來,別無選擇地上了他的車。二哥拉著他,輕而易舉把他送去見了閻王爺。

瘋狂的二哥啊,你太大意了!你不想想,一個記者身上有槍,且敢當街打死人,說明他決不是一般的記者。確實,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有後台的,他的同胞兄弟山島鳩晶,是當時上海憲兵司令部的第三號人物。

山島怎麽會讓自己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他發動憲兵隊開始了興師動眾的全城大搜捕。於是,一條條線索被梳理出來,最後自然理到錢叔叔的頭上。錢叔叔被鬼子帶回去刑訊逼供,一天下來皮開肉綻,倒是沒開口,為了保護二哥。可到了晚上,鬼子把錢叔叔兩個女兒又弄進來審,還威脅錢叔叔,如果天亮前不把人交出來要處死他兩個女兒,逼得他精神崩潰,供出了二哥。憲兵隊押著錢叔叔連夜闖到我家抓二哥,因為找不到二哥惱羞成怒,大開殺戒,最後連貓狗都不放過,見人就殺,見活物就滅。惟有阿牛哥和二哥,因為沒在家,僥幸躲過一劫。當時已經深夜一點多鐘,正常的話他們都應該回家了,尤其是阿牛哥,這麽晚肯定在家裏。是我救了他們,我出走後,全家人都在找我,那天他倆被父親派去外地找我,阿牛哥去了我父親的老家鄉下,二哥去了蘇州我母親老家,當天都回不來,就這樣才幸免於難。

二哥才是最該死的!我後來經常想,如果鬼子那天在家裏抓到二哥,會不會就手下留情,饒過這一家子人呢?

我的家就這麽毀了,而我卻因此而生。天塌了!災難讓我走出了困境,我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為我的父母而活,為他們報仇。我血液裏流的是馮八金的血。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二哥。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我想吳麗麗可能會知道,便去找她。麗麗姐的男人在上海是有家室的,軍統工作又秘密,去會她的機會其實很少,大部分時間她是一個人,很無聊,便經常邀母親和二嫂去打牌。上海淪陷前我陪母親去過多次,房子很好的,一棟黃色的獨門獨戶的小別墅,有一個傭人叫何嫂,我也認識。那天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何嫂才來給我開門,開了門又不想讓我進去,說麗麗姐不在家。我問她去哪裏了,何嫂說她已經幾天沒回家了。我注意到,何嫂神情緊張,說話語無倫次,便不管她阻攔,硬推開門闖進去。

屋子裏很亂,樓上的家具都堆在樓下,顯然是要搬家的樣子。我問:“怎麽回事?要搬家嗎?”何嫂說:“是的。”我問:“搬去哪裏?”她說不知道。我預感是出事了,問她:“出什麽事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姐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問:“陳先生呢?”我問的是麗麗的男人。何嫂說:“先生今天上午來過一回,說這兒已經被鬼子盯上,讓我趕緊整理這些東西,準備搬家。”我沉吟一下,問她有沒有見過我二哥,她說十幾天前見過,最近沒見過。我問她:“你知不知道我家的事情?”她說:“咋不知道,出事後二少爺就躲在這兒,天天哭呢,天殺的鬼子!”我問她知不知道現在二哥躲在哪裏,她不知道,說:“滿大街都貼著他的頭像,我想他應該不在城裏。”會在哪裏?我看見電話機,決定給羅叔叔打個電話問一問。

我打通電話,羅叔叔一聽見我聲音非常震驚,問我在哪裏。聽說我在吳麗麗這兒,他在電話那邊不禁地叫起來:“天哪,你怎麽在那裏,馬上離開那裏,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在那裏,快走,越快越好。”我小聲說:“已經有人看見了。”他說:“不管是誰,一定要堵住她嘴!”他給我一個地方,讓我速去那裏等他。我掛了電話,聯想到何嫂剛才說的情況,我猜測現在這兒可能已經成了是非之地,便吩咐何嫂:“不要跟先生說我來過這裏,跟任何人都不要說,鬼子都以為我死了,誰要知道我還活著,萬一被鬼子盤問起來,對你反而是多了一件事,知道吧?”何嫂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還是不放心,走出門又交代她:“你就權當沒看見我,萬一剛才有人看見我進來,你就說不認識我這個人。”何嫂說:“好的,我知道,你快走吧,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我知道你家一向對吳小姐好,我不會傷害你的。”說著流了淚。她這話、這樣子讓我更加認為,麗麗姐已經出事了,肇事者可能就是她男人,陳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