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5節

話說回來,還是1938年春天,我和二哥、阿牛哥一起回到鄉下老家:浙江德清縣的一個叫馮家門口的古老山村。這裏距著名的風景名山——莫幹山,只有二十公裏,屬於丘陵地貌,青山綿延起伏,平原迤邐鋪展。正是陽春三月之際,山上山下到處是油菜油汪汪流瀉的翠綠,蓬蓬勃勃地顯露出春天盎然的生機。馮家門口是個大村莊,一片片白墻黑瓦的村莊橫逸在青山與平原的連接處,仿佛一抹陳年的舊夢嵌在新春的瞳眸裏。一條清澈的小河繞著村莊而過,流水潺潺。一株大皂角樹屹立在村頭,繁花似錦,如傘如蓋。我和二哥都是農民打扮,阿牛哥更是了,走在這樣的鄉間土路上,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阿牛哥站在路邊的大皂角樹下,翹首望著眼前的村莊,疲乏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松的笑,對我說:“小妹,到家了,我們到家了。”

我已經累不可支,聽了這話一下子坐在地上,說:“再不到的話,我看我也到不了了。累死了,上次回來沒感覺有這麽遠啊。”阿牛哥說:“那當然,你坐在轎子上就是睡一覺的工夫嘛。你上次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說:“三年前,我高中畢業,上財會學校之前,父親讓我專門回來祭祖。”二哥本來還有興致聽我們談話,聽到父親一詞,突然萎靡下來,一個人走開去,走到樹背後。他默默站立一會,忽然跪在地上,對著遠處的青山哭訴:“爹,媽,列祖列宗,老家的父老鄉親,我馮二虎對不起你們啊。”

阿牛哥拉起二哥,說:“走吧,要哭這不是地方,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阿牛哥帶我們繞過村莊,走過一座木橋,鉆進一個山塢裏。在山塢裏走了約兩裏路,眼前頓時開朗起來,正是夕陽西下之時,視線極遠,我看到山塢盡頭,一個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處有一片靈幡在隨風飄揚。走近了,才發現,這是一片新墳,其中有兩座特別的大,肩並著肩,那是我父母的墳……原來,阿牛哥這麽多天來就在忙這事:讓死者入土為安!

阿牛哥告訴我們,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裏的,從四橋碼頭上的岸。這個碼頭原來是我們家的,那些在碼頭上拉生意的車夫都認識他。“我剛上岸,他們中就有人告訴我家裏出了事。”阿牛哥說,“我趕回家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經把房子封了,門前坐著兩個人,沒有穿制服,也不帶槍,我估計應該是維持會的人,鬼子臨時安排他們在看門,守屋。我從後花園溜進去,進屋就聞到一股嗆人的血腥味。我順著那氣味找過去,最後在天井發現了大片血跡。鬼子一定就在那兒殺的人,集中在那兒殺的,那個血啊,流得滿地都是,幾乎每一塊石板上都沾滿了血。因為太多了,雖然過了那麽長時間,有些地方血還沒有幹,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就找來幾塊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了,心想這樣即使以後找不到他們的屍體也可以給他們葬個衣冠墳。這麽想著我又去每個人房間,各收了他們一套衣服。本來我想盡量收一些值錢的東西,但鬼子很快進來了,我只好匆匆忙忙撬開馮叔的辦公桌,拿走了兩只金元寶和一把手槍。”

我當場向阿牛哥要了這把手槍,不僅僅因為這是父親的遺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後我要為父母報仇。

阿牛哥給了我手槍後接著說:“接下來我決心要找到他們的屍體。我問遍了街坊鄰居,包括街上收馬桶的、賣豆漿的、補鞋的,凡是平時在那一帶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門去問。終於問到一個人,他給我提供一個人,說那天是他拉走了屍體,他就是我們家後面那條街上那個拉馬車的蘇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話說盡,他就是不承認,死活不承認。後來我火了,把一只金元寶和手槍一起拍在他面前,讓他選。他還是怕死,選了金元寶,告訴我一個地方,竟然就是我們家那個被廢棄的貨運碼頭。我去了碼頭就知道了,他開始為什麽不敢承認,因為他黑心哪,他根本沒有安葬屍體,只把他們丟在垃圾堆裏!”

除了沒有發現小馬駒,其他人都在,包括家裏的工人,還有兩只狗,總共十七具屍體。後來阿牛哥把他們都運回老家,在這青山之中,找了這片向陽蓄水的山坡,把他們都安葬了。他沒有請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鍬鍬挖出來的。

聽了阿牛哥說的,二哥和我都感動得跪在他面前。人死了,入土為安,這是比天都大的事啊,阿牛哥啊,你對我們的恩情比天還要大啊!我們哭著,磕著頭,感謝著阿牛哥的大恩大德。阿牛哥又驚又氣,一手拎一個,把我們倆拖到父母親墳前,罵我們:“這才是你們要跪的地方!”說著自己也跪了,對著我父母的墳號啕著:“馮叔啊,馮嬸啊,你們看,我給你們帶誰來了,是二虎和點點,他們都好好的,馮家還有後代哪,以後每年都有人給你們掃墓,你們就安息吧。”我們也跟著號啕大哭,哭聲回蕩在山塢裏,把林間的鳥都嚇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