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節(第2/3頁)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我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他,更沒有想到,他的朗誦竟然那麽打動人。會場本是鬧哄哄的,他朗誦後頓時變得安靜下來,不一會就靜得鴉雀無聲,以至仿佛可以聽見他睫毛眨動、目光拉伸的聲音。他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著自然得體的手勢、步子,目光時而遠放,時而收斂,聲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錯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朗誦了原文後,他又把它譯成白話文講解了一遍。這下,他和台下觀眾都更進入角色了,激揚的文字與他的激情融會貫通,把大夥的情緒都調動起來,他誦一句,大家跟一句,現場頓時一派熱火朝天。我被徹底感染了,也跟著大夥大聲念,並且默默地流出了熱淚。那淚水滾燙的,我感覺眼睛都被灼傷了。

人真是個怪物,以前我那麽反感他,可就這麽幾分鐘,他在我心裏完全變了樣。從那以後,我一直渴望在學校裏遇到他,每次遇到都緊張得手心出汗,心裏又在對他默默說:“嗨,停下來跟我說說話吧。”不知不覺中,我甚至養成了習慣:經常在心裏跟他說話。尤其情緒低落時,他的身影就會在我的頭腦裏塞得滿當當,我不便對人說的話都對他一個人說了。每到周末,要回家前,我總想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陪我去車站。如果可以,我還想和他一起去旅行,或許是某個未開發的荒涼小島,或許是某座聞名遐邇的文化古城。我想和他一起吃早餐、午餐、晚餐,在花前月下散步、吟詩、誦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叫愛,反正我開始惦記他了,想念他了。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麽惦記過一個人,他是第一個。可他好像知道我心裏秘密似的,整整一個學期都沒理我,見了面總是視而不見地走過,好像在報復我。直到放暑假前一天,我們在炎炎烈日下,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相遇,他手上拿著兩個包子,沒有任何預兆地叫住我,對我說:“馮點點同學,你暑假準備怎麽過?”我都忘記說什麽了,反正結果是他告訴我,他在暑假裏會在哪裏開一堂課,一周講一次,希望我去聽。

講課的地方在法租界的一個佛堂裏,時間是晚上,聽課的人一半是社會上的人,一半是他的學生,其中有兩人是我的同班同學。受父親的影響,我對政治是小心的,沒興趣,平時盡量不去摻和,學校裏搞的各種主義小組和遊行活動我一律不參加、不關心。可高寬開的課講的都是些主義,什麽馬克思、列寧、共產主義、蘇維埃、延安,等等。我聽了兩次,聞到了一股可怕的氣味:他是個共產黨!我害怕,第三次我沒去。但第四次又去了,因為我發現我老是想著他,我想見他的願望遠遠大過了我對共產黨的害怕。這一次(就是第四次),他上完課後與我單獨聊了一會兒天,問我前次為什麽沒來聽課什麽的。我當然沒說實話,隨便找了個事搪塞。閑聊中,他發現我家和他住的地方很近,只隔了一條弄堂,他便叫我搭他的車回家。

從此,我們來去都是同坐一輛車。是黃包車,他才坐不起汽車呢。

我知道我不該愛上他,可我更知道,我已經愛上他了。兩個人相愛確實是神奇的,有時根本說不出理由和道理,至少他具備的幾個在別人眼裏的優點,比如是名人,比如是共產黨,這些都不是我愛的。我其實不知道愛他什麽,可我就是愛上了他。就這樣,這個暑假我哪兒都沒去,一周那麽多天似乎就在等著去聽他的課,可實際上我對他的課又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去只是為了能跟他同坐一輛車,同來同去:這個很吸引我。這就是戀愛的感覺!我真的愛上他了,雖然我沒有開口對他表白過,但我給他送過煙、鋼筆、蘇州產的折疊扇。這些東西都是我精心巧打的小算盤,我希望他能從中看見我的心思,然後來對我說一個愛字。

我等著這一天。

可一個暑假都過去了,他什麽都沒說,把我氣得回家撕裙子!

開學了,他要排一個話劇在學校裏演出,他請我去演一個角色。一天晚上,我們在操場上散步,他給我說戲,黑暗中,有那麽一會兒,我們的肩膀不小心碰了一下,我有種觸電的感覺,要暈過去!為了保持平衡,我不得不蹲在地上。他俯下身問我怎麽了,我有種沖動,想對他說:我愛你!可是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我說:“同學們說你是共產黨。”他笑道:“難道這把你嚇倒了?”我擡頭看著他,沒表示。他索性坐在地上,對我繼續笑道:“你的樣子好像是受了驚嚇了,那我只能說不是了。”我說:“你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他反而認真地問我:“你說呢?”我說:“我不關心這個。”他問:“那你關心什麽呢?”我低下頭,一咬牙,幹脆地說:“你心裏有沒有我?”他又耍滑頭,反問我:“你說呢?”我說:“我要你說。”他久久看著我,說:“有,高老師心裏有一個大大的你。”我說:“你騙我。”他說:“我沒騙你,真的。”我激動地拉住他手,說:“高老師,你該早發現了,我喜歡你。”他牽住我的手說:“點點,該怎麽說呢,要說喜歡,我早就喜歡上你了。”我說:“那你幹嗎不說,非要我說,好在我也敢說。”他說:“我想等你畢業再說也不遲。”我說:“那我剛才說的不算,就等我畢業了你再跟我說吧,正式說,好嗎?”他說:“好,你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