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7

“朕打算把李逢吉派到劍南去。”

皇帝的人影印在帷簾上,燭光把他的頭像拉得老長,搖擺不定。

吐突承璀跪在帷幕前,定定地望著皇帝的影子。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始終一言不發。

皇帝的聲音繼續從帷簾後面傳出來,“近日他連上數奏,稱裴度常在府中會見天下各色奇人能士,以宰輔之名攬才,行為失當。哼,他明明知道,裴度為了幫朕剿滅強藩,認為朝廷當廣納賢才俊傑,不該再像德宗皇帝後期那樣,以金吾衛暗中偵察朝臣動向,甚至禁止宰相在自己府中會見賓客,所以向朕奏請於私宅會見賓客,經過朕的準許後才這樣做。裴度的所作所為光明磊落,並無半點私心。李逢吉卻還在這裏無理取鬧,實在令朕厭惡!他無非是擔心裴度削藩有成,功勞超過了他,所以千方百計中傷裴度。看來,朕必須把他送出長安才行了!”

吐突承璀仍然在發呆。

“你沒有聽見朕的話嗎?過去與你談起裴度和那班宰相們,你總有很多話要講。今天是怎麽了,突然變啞巴了?”

吐突承璀稍稍回過神來,“裴度啊……”他囁嚅著,眼神依舊十分空茫,前言不搭後語,“大家,奴不太明白,大家為何要把裴玄靜放到金仙觀裏。那樣,那樣會不會……”

“會不會什麽?”

“……會不會令貴妃心懷不忿?金仙觀畢竟是她的隱痛……”

“貴妃?你什麽時候開始在意她的想法了?莫非去了一次廣州,連性子都改了?”

往常聽到這種親昵的責備,吐突承璀總能恰如其分地為自己辯解幾句,同時還把皇帝奉迎舒服了,但今天他卻訥口無言,似乎真的變了一個人。

“嘩啦!”從帷簾中拋出一條金鏈,正好落在吐突承璀面前。“朕讓你把人帶回來,你卻給朕帶回這個!”

吐突承璀雙手拾起金鏈:“眉娘不願意回來,我又不想強她……”他的喉嚨哽住了,眼圈發紅。

“記得那時眉娘來拜別,朕賜了她這條金鳳環。這傻丫頭,居然不懂得怎麽戴上。”

“是啊,所以還是奴幫她纏到胳膊上的。”吐突承璀笑起來,真是比哭還淒慘。

“是嗎?這,朕倒是不記得了。”

“眉娘的胳膊細得呀,金鳳環足足纏了七圈,才算不往下掉了。”

靜了好一會兒,吐突承璀又說:“這回,也是我從她胳膊上褪下來的。想來十年中她都一直戴著它,從不離身。”

“你拿去吧,留個念想。”皇帝嘆了口氣,“朕知道,你心裏舍不得她。”

“謝大家!”吐突承璀叩頭,“奴再替眉娘謝大家的恩,準她附葬豐陵。眉娘祖祖輩輩積德,才能獲此天大的恩典呐。”

皇帝沉默,少頃,突然問:“李忠言怎樣?”

“他?就是不出聲地跪在眉娘的柩前,到我離開時,還一動不動地跪著,像木雕泥塑。”

“你都跟他說了?”

“說了。”

“說了什麽?”

“奴說了眉娘這十年都在哪裏,在做什麽;奴又說了眉娘所奉的,是先皇之命;奴還說了……正是奴用自己的這雙手,把眉娘給掐死了。”

“他什麽反應都沒有嗎?”

“沒有……”吐突承璀擡起頭,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說,“對了,當奴追問他,知不知道眉娘在等什麽人時,他突然說了兩個字——賈昌。”

“賈昌?賈昌不是死在長安了嗎?眉娘等的人是從海上來的。”

“可是眉娘說過,一旦她接到東瀛來人,就要交付一份先皇手諭,然後送來者啟程赴京。如此想來,長安應該也有人在等候。李忠言提到賈昌,是不是這個意思?”

“也就是說,賈昌守的不單單是墻上的那些字?”帷簾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皇帝蒼白的面孔。他的眉頭緊鎖,似在忍受某種難言的苦楚,“《蘭亭序》的謎底,你都跟他說了?”

“奴謹遵大家的旨意,上回就去豐陵給他透過風了。”

“他相信你嗎?”

“這十年來我總去找他傾吐,就算再多疑的人,恐怕也該放松警戒了。況且他困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只有從我口裏才能得到些活生生的消息,由不得他不信。”

“所以你認為,他提起賈昌是確有所指?”

“對……只是我想再誘他多說一點時,他又死活不肯開口了。”吐突承璀終於從悲痛中擺脫出來,言談重新變得爽利,“大家,要不奴再去一次豐陵?我就不信撬不開李忠言的嘴!”

“沒用的,像他這種人,早就橫下一條求死的心。你真用強,反而成全了他。”

“那怎麽辦?賈昌的院子都推倒了,靈骨塔裏奴也搜了好多遍,連只耗子都藏不住,實在想不出還能從何下手啊。”

皇帝的目光一凜:“朕早該想到,他不會那麽輕易就……”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以手扶額,發出痛苦的呻吟,“這頭真真是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