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璇璣心 8

京兆尹郭鏦是直接將郭浣拖到殿上來的,祠部郎中段文昌緊隨其後,同樣面無人色。

郭鏦把兒子按倒在殿前,氣急敗壞地奏道:“十三郎與段侍郎的公子成式陷落金仙觀地窟。請陛下下旨,臣等方可入金仙觀搜索!”

皇帝驚駭得幾乎坐倒在禦榻上。郭鏦喘著粗氣,將經過講述了一遍。

當天下午段成式帶著李忱潛入金仙觀“探海眼”後便失蹤了。郭浣引走賴蒼頭後,獨自一人翻墻進入金仙觀,在池塘邊等了整個下午,到天黑時方才出觀呼救。而賴蒼頭在東市遍尋小主人不著,回府稟報武氏後,段文昌才得到消息。等到郭府和段家都快鬧翻了天,派出去的人馬幾乎找遍整個長安城時,有人在輔興坊金仙觀外不遠處,發現了邊哭邊走的郭浣。

還是從郭浣的口中,眾人才得知,隨段成式一起失蹤的還有皇子十三郎。

“朕的十三郎不見了?”皇帝在殿上驚問,“竟然沒有人來稟報朕?”他團團四顧,“你們在做什麽?你們不知道嗎?你們、你們……”

皇帝哽住了。十三郎是他的親生兒子,一位金枝玉葉的皇子,平白消失卻根本無人問津。而他這個做父親的,即使擁有全天下至高的權威,卻還要等旁人來通知。

個中悲涼,蓋過了憤怒和焦急,使皇帝一時說不出話來。

“陛下……”大殿之上,此刻唯有郭鏦還敢開口,“請陛下趕緊下令搜觀吧。十三郎和段成式,已經沒入金仙觀地窟兩三個時辰了,再不去找只怕要出意外啊……”

金仙觀!

這個詞激起了皇帝狂飆般的怒火。

金仙觀,為什麽是金仙觀?

他大聲質問:“十三郎怎麽會跑到金仙觀裏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誰能夠回答朕?”

郭鏦沖著兒子怒吼:“你快說啊,將前後經過稟報於聖上!”

郭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但好歹是皇帝的親外甥,從小見慣了大場面,還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問題。要是換了別的孩子,在這種情勢下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

郭浣說:“因、因為十三郎有血珠,段一郎……成式說要去探海眼,找更多的血珠。所以我們就去了金仙觀……”

“……血珠?”

郭鏦急道:“你說說清楚,什麽血珠?”

“就是鮫人血淚凝成的珠子、天下至寶……”郭浣看著殿上暴跳如雷的舅舅,想起見過血珠就殺頭的話,嚇得語無倫次了,只忙著辯白道,“我、我沒見過血珠。十三郎只給段成式看過……嗚嗚……我都是聽他說的……”

郭鏦看向段文昌,祠部郎中自從進殿後,就一直面若死灰地肅立著。

皇帝問:“段卿?”

“陛下,臣對此確實一無所知。”段文昌俯首奏道。從刻意壓抑的嗓音中,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焦慮、內疚和仿徨,所有這些情緒復雜地糾結在一起,壓迫得他幾乎擡不起頭來。頓了頓,段文昌跨前一步道,“陛下,臣的這個兒子向來頑劣,實乃臣疏於管教之責,臣甘願領罪。”言罷,長拜稽首。

皇帝閉了閉眼睛,不理段文昌,還是轉向自己的胖外甥:“就算十三郎有血珠,你們為什麽要去金仙觀?”

“因為段、段成式說金仙觀裏面有海眼,能夠直通到大海裏。鮫人的血淚凝珠後,從海眼中匯集過來。所以,我們只要進入海眼,便能找到更多血珠。”

“海眼?金仙觀裏有海眼?”皇帝連連搖頭,“這都是些什麽奇談怪論?”

段文昌連頭都不敢擡一擡。

郭鏦無奈地回答:“臣聽說這個段成式,一向喜歡胡編亂造些玄奇詭異的故事,什麽妖魔鬼怪的,崇文館裏的兒郎們,還都特別喜歡聽他講那些東西……”

“朕問的是,為什麽是金仙觀!”皇帝喝道,“段成式怎麽會知道金仙觀裏有地窟?”他看著段文昌搖頭,“不,段卿和家人去年剛回到長安,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些。莫非是你?”皇帝逼視郭鏦。

京兆尹急得額頭青筋亂迸:“陛下,臣、臣絕對沒有啊……再說金仙觀已經封了那麽多年,都沒人記得當初的事情了……”

“可是……”

“陛下,先不管這些了吧,找人要緊啊!”郭鏦情急之下,居然打斷了皇帝的話,“沒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兵馬不敢入金仙觀的後院。而今都已過了一更天,再不能耽擱了呀。陛下!”

燭火炎炎,把殿上每一張倉皇的臉孔都照得紅白相間,格外怪異。其中最猙獰的一張,屬於皇帝。在這副標致絕倫的五官間,已經找不到剛剛為兒子焦慮的父親的痕跡,只剩下盤算和懷疑、恐懼和殘暴。

他終於開口了:“朕親往金仙觀。”

深夜的皇城夾道中,皇帝一馬奔馳在隊伍的最前方。狹窄的一方夜空被火把染得變了顏色,非黑非紅,似明又暗。星辰在煙火繚繞中若隱若現。看不到北極星,因為他們正在朝相反的南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