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親姐妹 4

襄州城外的漢水驛,因位於長安到嶺南和長安到江浙兩條驛路的交匯處,所以常年人滿為患,來往的官吏和客商為爭奪一間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這天酉時才過,就有一隊神策軍煌煌而至,剛進驛站便揚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為首的紫袍將軍面前,驛吏早嚇得唯唯諾諾,哪裏還敢說半個不字。上房本都住滿了人,驛吏只得差驛丁將客人逐個請出。客人們大多已用過晚飯,正準備休息,誰願意在此時換房?驛站中頓時雞飛狗跳,吵鬧聲四起。

正廳角落的一副座頭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飲,見此情景,不禁低聲吟道:“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偏偏念到這句時,紫袍將軍的目光刷地掃過來,隨即面露輕慢之色,揚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白樂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從容地朝吐突承璀點了點頭:“正是本官。”

“白司馬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殺後,時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個上表要求嚴懲兇手,不料卻被皇帝判為越職言事。之後又遭朝中對手彈劾,於元和十一年初被貶為江州司馬。正在奔赴貶地的途中,卻在漢水驛與權勢熏天的第一寵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詩句,恰恰是諷刺宦官的飛揚跋扈,難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頭對準了白居易。

見吐突承璀發問,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沒錯,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卻不知吐突將軍所往何處?”

“奉聖上旨意,去廣州運送蛟龍回京,獻祥瑞!”吐突承璀大聲說,恨不得全驛站的人都能聽見。

“哦,祥瑞。”

“吐突將軍,上房準備好了。”驛吏戰戰兢兢地來請吐突承璀進房。

吐突承璀朝白居易一指:“他的房間讓出了嗎?”

“他……沒住上房。”

“那也得讓。”

白居易皺起眉頭:“吐突將軍這是何意?”

“沒別的意思,就是讓你搬出去。”

“你!”白居易不禁心頭火起。他知道,吐突承璀如此無理挑釁,正是因為自己一向所寫的那些嘲諷權宦的詩句,遂厲聲回絕:“我不搬!”

“不搬?你想步元稹的後塵嗎?”

元和四年,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元稹在華陽縣敷水驛站時,曾與宦官劉士元和仇士良為爭一間正廳而發生口角,元稹被打傷。朝廷不僅不主持公道,反而將元稹貶為江陵府參軍。去年元稹平叛淮西有功,被皇帝召回長安,本來打算升遷重用,卻又因為仇士良的上司吐突承璀從中作梗,再度改貶偏僻的通州。

有誰膽敢得罪吐突承璀,他便要將其置於死地而後快。白居易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官職與權勢也根本不能和吐突承璀相比,但他的詩才是一件淩厲的武器。借今天的機會,吐突承璀要狠狠地教訓一番白居易,最好打得他從此噤聲,再不敢寫那些歪詩才好。

白居易清楚吐突承璀的險惡用心,越發氣憤難抑:“白某今天還就是不搬了!”

“哦?”吐突承璀獰笑一聲,左右幾名神策軍搶步上前,就要對白居易來個餓虎撲食。突然,空中掠過幾道勁風,幾個人應聲倒下。

“怎麽回事?”吐突承璀大驚。

倒在地上的神策軍個個手捂前胸,痛得翻滾哀號。

“是鉛丸!”不知誰叫起來。

吐突承璀向後倒退半步,只覺有什麽東西貼著鼻尖飛過。“唰唰”連聲,吐突承璀定睛一看,圍繞著自己身體的前後左右,數枚鉛丸已深深地鉆入泥地。

“有刺客,快保護將軍!”神策軍們一擁而上,護住了吐突承璀。可是環顧四周,正廳裏的住客和驛丁們有的往外逃,有的往桌子底下鉆,沒一個長得像刺客的。

吐突承璀汗如雨下,但恐懼之余,他還是維持了一線理智:刺客真想殺人的話,自己剛才就見閻王了,更不會留下幾個神策軍的性命。

白居易仍然正襟危坐著,臉色卻嚇得煞白。很顯然,他也對這一切感到十分意外和震驚。

吐突承璀明白了,定是有高人路見不平,暗中出手維護白居易。白居易是舉世聞名的大詩人,有人相助也不奇怪。

也罷,吐突承璀想,今天就放過白居易。反正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他。廣州之行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因小失大。

“走。”他壓低聲音吩咐左右。神策軍們簇擁著吐突承璀,迅速撤回驛站後堂。

過了好一會兒,白居易才緩過神來,向窗外抱拳拱手道:“多謝壯士。”

“瞎謝什麽,壯士又不在那兒。”屋頂上,聶隱娘輕輕蓋攏瓦片,“況且根本就不是什麽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