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盤炒藕片,被我處理得溫潤如玉,碟子裏沒有任何水分,也沒有任何油跡——它們都被恰到好處地吸收到了藕片裏,我的秘訣是加一點水,不然幹炒只要有油,它必定會呈現或多或少的焦黑,如果加上的話,你也難保它們不會發生彼此的粘連,我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用一湯匙水,在藕片剛剛炒散的時候放進去,然後蓋上鍋蓋,十秒鐘,從此再也不用加水。

何姨享受著我的美味,她把一片藕總是分成兩次吃下去,先得把它咬斷,感覺那裏面毫無抵抗力的脆感,她說,想不到從前肮臟野蠻的小子廚藝這麽好。我知道勢必會有這一天的降臨,他們來看望女兒,這對我不是考試,而是一場精神上的浩劫——除了做飯,我什麽地方也無法令他們滿意,小芹來了已經七個月了,她也無法將這浩劫推遲得更長。我希望何姨能喜歡我,她能為一場愛情的誕生而感到寬慰,李叔我是不發愁的,他的態度總是只要女兒快樂就好,如果他沒有看見她臉上的愁容,他永遠不必擔心發生了什麽。

何姨說:“想不到你們條件這麽艱苦……”

小芹馬上出來幫我抵擋:“這在北京已經是很幸福啦,我們離上班的地方都不到一個小時的路。”

何姨狐疑地望著我:“都是這麽遠嗎?”

我說:“也有很近的,但近也不意味著花的時間會少點。”

她無奈地伸出筷子,又開始品嘗我做的青椒燜鱖魚。這道菜讓她發出禮貌的微笑:“還不錯喔,就是那個辣椒……”

我說:“一般都只有海南辣椒賣呢,我們那種螺絲椒都沒有的,丁字椒更是從來沒有見過。”

“湖藕也不會有吧?”

“也沒有,我買到過的都是假的,雖然外面有凹槽,關節也沒有須,裏面絲也很長,但就是怎麽燉都發硬,也沒有那種糯甜的感覺。”

藕斷絲連這個成語,其實就是形容湖藕的,而不是塘藕,只有湖藕的絲才可能拉出很長,我至今不明白它們的生長環境是如何造就了它們的不同,塘藕是水上盆景的鋪墊之物,而湖藕則承受著洪水泛濫的野蠻。

李叔微笑著不停喝酒,何姨繼續著她的詢問,所幸,每一個地方,從收入到交通,從業余活動到朋友圈,她都只問一兩句,然後就轉到別的地方,這容易給人造成一種無所謂的假象,但我猜到這很難無所謂。

在我準備打掃廚房的時候,小芹遞給我一個袋子:“這裏面是你的換洗衣物,這幾天要辛苦你了。”

我說:“沒事,我也好久沒有去杜路家裏睡覺了,好好帶你爸爸媽媽玩幾天吧。”

“哎,”她突然貼近我的耳朵,頭發上淡淡的香味,讓我瞬間是那麽不舍,“萬一,萬一廚房裏又那個該怎麽辦。”

我說:“不用管它,它自己會消失,這個房子沒有煙道,排風扇是直接對著外面的,外面的風會把響動和氣味也帶進來,就這麽回事!”

那幾天我和杜路每天要打四個小時的《穿越火線》,然後又回頭重溫《反恐精英》,我們配合嫻熟,我虛晃一下,他就跳出來用狙擊步槍點殺對手,我們肆無忌憚在半夜大吼,踩著敵人的屍體,在彈盡糧絕之後舉起匕首,如同回到我們剛來北京時的屌絲歲月,不同之處是他有了房子,我有了固定的女友。

我們重返“紅魔之夜”歌廳,他帶來幾個莫名其妙的女子,說是要為我的愛情祝福,然後讓我買單。有一個女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她總是刻意和我們這群痛飲的人保持著不遠的距離。她偶爾坐到高腳椅上唱歌,然後坐回來,和我們喝上半杯,然後又坐過去。她穿著低胸蕾絲吊帶白衫,黑色闊腳麻質褲,黃色鑲著水鉆的高跟涼鞋。她大概很明白這一點,坐得遠一點,反而會有人更喜歡看著她,她的肩頭、臀部,還有耳後那一小片潔白的皮膚,都顯露著一種暴露的技巧,那沒有什麽直接的誘惑,而是一種呈現的習慣,如何在眾生顛倒之際,不使夜晚過渡沉溺。

她喜歡唱戴佩妮和江美琪,這兩個既不大眾也不小眾的歌手都和她有點類似,都善於在給你親切感的同時也保留著獨立性,如同你在商場或者街角經常遇到,飄然而過的美麗女子,沒有男人陪伴的孤芳自賞,也從來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去猜測。

她歌唱,令她醉倒的不是科羅娜,而是歌詞:

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許美好

都在發黃的信紙上閃耀

那是青春失去記號

莫怪讀了心還會跳

你是否也還記得那一段美好

也許寫給你的信早扔掉

這樣才好你的年少

你已在別處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