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並不是一個害怕孤單的人,我只是害怕那些孤單中的響動——鋼琴,雨,落葉的旋轉,夜晚貓的躍動。

對於我的耳朵,這些響動都是有形狀的,它們會一起變化,每刻都有聲音飛翔,每刻也有聲音降落,它們在秋天的移動會構成孤單的要素,那不想在地鐵裏背過身去的一瞬間,會有人喊你的名字——城市吞沒了很多人,卻沒有吞沒這個季節,秋天還是如約而來,這些聲音都讓我想起有那麽多人已經被城市吞沒,他們在夢中反反復復,照耀他們的最後一絲光亮,也業已消失。

當然,還有夜晚裏水喉的突然響動,就像在夜晚起來咳嗽的人一樣,可能在樓上的陽台,可能在隔壁的廁所裏,也許是一場巨大的嘔吐,也許是一次例行的小便。如果你不知道是誰,你也不願意知道他到底是誰。

有那麽多年,她走了,我總記得在秋天和她一起去買螃蟹的樣子,我們租房而居,沒有人給我們送螃蟹票,也沒有吃過金悅廣告裏那有著十厘米長蟹鉗的螃蟹,但買螃蟹是幸福的,在小廚房裏煮螃蟹也是幸福的,我們去八裏莊的菜市場買三十幾塊錢一斤的螃蟹,後來發現二十幾塊錢一斤的也挺好吃,只是個頭小一點而已。我會用牙簽挑走那針尖大一點的苦味部分,青色的和黑色的臟器。每次她聽見我翻開鍋蓋的聲音,就會驚喜地跑過來問,好了嗎?好了嗎?我喜歡她穿著灰色的毛衣,依偎在我的身上,感覺就像是一只豚鼠,那是秋天帶給我的最後溫暖。

我經常出差,所以小芹經常一個人去八裏莊的菜市場,夏天,秋天,冬天,這樣的季節變化,總是推進著她渴盼我歸家的焦急感。

她有時候很討厭秋天的感覺,討厭在白楊樹下走的那一段路,下班的時候,每個人的背上都好像被符咒貼著,頂著冷風快步行走,很機械的動作,城市的秋天就像采油機一樣,高高豎立在風中,重復著枯燥得沒有綠色的動作。

秋天恰到好處地把孤獨感分配給了每一個人,活著是一件特無聊的事,做飯吃飯看電視,如果我還有一絲趣味,我願意選擇史蒂芬·金的小說。這個秋天發生了一些怪事,晚上她一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聽到廚房裏有鍋勺的響動,還有男人說話的聲音,油煙味也傳了出來。

她依稀以為是我回來了,終於可以做螃蟹吃啦,也許她在夢中笑了一下,沒有人看見她甜美的嘴角。

但這不是真的,她說,真正發生的事情,是廚房裏真的有聲音在,鏟子,鍋蓋,沒有關緊的水喉——

她開始在夢境裏掙紮,想從一個夢跳進另外一個夢,但這是多麽的徒勞。那些聲音像鋼絲一樣伸出,抓住了她,她不得逃脫。

碟子在撞擊著,發出了聲音,隱約有人在說話,還有人說吃完這頓,我們就上路吧。她把自己捂在被子裏,嗚嗚嗚,眼睛裏有淚水,她不敢出去看,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有鬼溜進她家來炒菜——

她多麽希望自己是在做夢啊,過了一陣,餐廳裏響起吧唧吧唧吃飯的聲音,她無法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麽,叫也不敢叫,等到黎明的時候,終於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她戰戰兢兢地從門縫往外看,什麽也沒有。

她打開門——確實一片寂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確實在做夢,她又到廚房裏去查看,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但每個餐具都被擦得幹幹凈凈,連她做晚餐留下的垃圾都不見了,她平時都不會這樣賣力地收拾廚房。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魂不守舍地上班去了,她給我打了電話,說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說那肯定是在做夢:“就算真的有鬼,我童小明來,它還不得趕緊逃命?別怕,我今天就請假回家。”

她迷迷糊糊地放下電話,擡頭看見總監憤怒的眼神:“工作周報,就你一個人還沒有交呢!”

去他媽的工作周報吧,我們約定在地鐵站見面,在擁擠的地鐵站找到一個擁抱的空間。那時候的我比現在胖一點,因為我選擇的是錯誤的鍛煉方式,我幾乎每晚都要去朝陽公園打籃球,而不是長跑,籃球運動容易讓人感到饑餓,它的深處是有一種力量,推著人往橫向裏長,為了擠倒別人,在不可避免的沖撞中,斷掉肋骨的是別人,而不是我。我總是贏,在這樣的較量中,我總能擊倒比我重二十公斤的家夥,我結實得像一頭熊那樣,我用六英尺長的手臂抱她,像圍住一個夢境的城墻,就像我每天在地鐵上所做的那樣,在欲望和困守的戰鬥中,找到一點空間感,在一天的號角吹響之時,讓她感到不畏懼就好,也許是暫時的。

晚上我如約回家,她摟著我入睡,心裏感覺踏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