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鄭局長告訴我——

他和容家的關系是從外祖父那裏繼承過來的,辛亥革命後的第二年,他外祖父在戲院裏結識了老黎黎,兩人後來結成莫逆之交。他自小是在外祖父家長大的,也就是自小就認識老黎黎。後來,老黎黎去世時,外祖父帶他去N 大學參加老黎黎葬禮,又認識了小黎黎。那年他14歲,正在讀初中二年級,N 大學美麗的校園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他初中畢業,自己拿了成績單找到小黎黎,要求到N大學來讀高中。就這樣,他進了N 大學高中部,他的語文老師是個共產黨,吸收他入了黨。抗日戰爭爆發後,他和老師雙雙棄學去了延安,開始了漫長的革命生涯。

應該說,當他踏進N 大學後,他和容金珍之間就埋下了有一天注定要認識的機關。

但正如局長自己說的,這個機關沒有很早打開,而是直到15年後,他代表701回N 大學來收羅破譯人才,順便去看望老校長,又順便說起他想要個什麽樣的人時,結果老校長當玩笑一樣的給他舉薦了容金珍。

局長說:“雖然我不可能跟老校長直言我要的人是去幹什麽的,但我要的人應該有什麽見長,這一點我當時是說得清清楚楚的。所以,老校長那麽一說後,我就動了心,因為我相信老校長的眼力,也深知他的為人。老校長不是愛開玩笑的那種人,他跟我開這個玩笑,本身便說明容金珍很可能是我最需要的人選。”

事實也是如此,當他與容金珍見過一面後,幾乎當即就決定要他。

局長說:“你想想,一個數學天才,自小與夢打交道,學貫中西,學成後又一門心思探索人腦奧秘,簡直是天造地設的破譯人才,我能不動心嗎?”

至於老校長是怎麽同意放人的,他表示,這是他跟老校長之間的秘密,他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想,這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當初一定是要人心切,只好違反組織紀律,跟老校長如實道了真情的,否則為什麽至今還要守口如瓶?

在與我交談中,他幾次表明,發現容金珍這是他對701 事業的最大貢獻,只是誰都沒想到,容金珍最後會落得如此不幸的結局。每每說起這些時,他都會痛苦地搖頭,長嘆一口氣,連連地喊道:

容金珍!

容金珍!

容金珍啊——

「鄭局長訪談實錄」

如果說破譯紫密前,容金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介於天才和瘋子間搖擺不定,那麽破譯紫密後,這形象便變得清晰了,變得優美而可怕,就像一只靜默的老虎。說實在的,我欣賞他,崇敬他,但從來不敢挨近他。我怕被他燙傷了,嚇著了,這感覺多像對一只老虎。我敢說,他在靈魂裏就是一只老虎!

他撕啃疑難就像老虎撕啃肉骨那麽執著又津津有味,他咬牙醞釀的狠狠一擊,又像老虎靜默中的一個猛撲。

一只老虎啊!

獸中之王啊!

密碼界的天王啊!

說真的,雖然就年齡言我是他兄長,就資格言我是破譯處元老,他剛到處裏時,我是一處之長,可在心裏我一直視他為兄長,什麽事願意聽他的。我越了解他,接近他,結果就越是成了他精神上的奴隸,跪倒在他腳下,還跪得無怨無悔的。

……

我前面說過,密碼界不允許出現兩個相似的心靈,相似的心靈是一堆垃圾。

因此,密碼界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簡直是鐵律:一個人只能制造或破譯一部密碼!因為制造或破譯了一本密碼的人,他的心靈已被他自己的過去吸住,那麽這心靈也等於被拋棄了。由此,從原則上說,容金珍後來是不應該再去承擔破譯黑密的任務的,因為他的心靈已屬於紫密,若要再破黑密,除非他將心靈粉碎了重新再鑄。

但是,對容金珍這人,我們似乎已經不相信現存的客觀規律,而更相信他的天才了。換句話說,我們相信,將心靈粉碎重新再鑄,這對容金珍說不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客觀規律,但無法不相信容金珍。他本身就是由我們眾多平常的不相信組成的,我們不信的東西,到了他身上往往都變成了現實,活生生的現實。就這樣,破譯黑密的重任最終還是壓在了他肩上。

這意味著他要再闖禁區。

不同於第一次的是,這次他是被別人——也是被他自己的英名——拋入禁區的,不像第一次,他深入密碼史林的禁區,是他自己主動闖進去的。所以,一個人不能太出眾,太出眾了,不是你的榮譽會向你靠攏,不是你的災難也會朝你撲來。

我一直沒去探究容金珍接受黑密的心情,但他為此遭受的苦難和不公,我卻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說破譯紫密時,容金珍身無壓力,輕裝上陣,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旁人說他跟玩似的,那麽破譯黑密時,這種感覺他已全然消失。他背上趴著千斤目光,目光壓斷了他的腰!那些年裏,我眼看著容金珍烏黑的頭發一點點變得灰白,身軀一點點縮小,好像這樣更便於他擠入黑密的迷宮似的。可以想像,容金珍被黑密卷走的血水是雙倍的,他既要撕啃黑密,又要咬碎自己心靈,艱難和痛苦就像魔鬼的兩只手齊齊壓在了他肩頭。一個原本可以跟黑密毫無關系的人(因為破譯了紫密),現在卻背著黑密的全部壓力,這就是容金珍的尷尬,他的悲哀,甚至也是701 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