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就像時間斑駁了701 營區大門的紅漆一樣,時間也侵蝕了701 的神秘、威嚴和寧靜,我曾經以為入701 大門是一件煩瑣而復雜的事。但哨兵只看了看我證件(身份證和記者證),讓我在一本卷角的本子上稍作登記,就放行了。這麽簡單,反倒使我覺得怪異,以為是哨兵玩忽職守。可一深入院子,這種疑慮消失了,因為我看到大院裏還有賣菜的小販和閑散的民工,他們大大咧咧的樣子如入無人之境,又好像是在鄉村民間。

我不喜歡701 傳說中的樣子,卻也不喜歡701 變成這個樣子,這使我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不過,後來我探聽到,701 院中有院,我涉足的只是一片新圈的生活區,那些院中之院,就像洞中之洞,你非但不易發現,即使發現了也休想進入。那邊的哨兵常常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就出現在你面前,而且渾身冒著逼人的冷氣,像尊冰雕。他們總是不準你挨近,仿佛怕你挨近了,你身上的體溫會化掉他們一樣,仿佛真的是冰雪雕刻成的。

我在701 陸陸續續呆了十來天,可以想像,我見到了瓦西裏,他真名叫趙棋榮。我也見到了容金珍不年輕的妻子,她全名叫翟莉,還在幹她的老本行。她高大的身材,在歲月的打磨下已經開始在縮小,但比一般人還是要顯得高大。她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但她說容金珍就是她孩子,也是父母。她告訴我,現在她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提前退職,這是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的。她說,她退職後將去靈山療養院陪丈夫度過每一天,但現在她只能用年休假時間去陪他,一年只有一兩個月。不知是因為保密工作幹久了的緣故,還是因為一個人的日子過久了,她給我的印象似乎比傳說中的容金珍還要冷漠,還要沉默寡言。坦率說,瓦西裏也好,容金珍妻子也好,他們並沒有幫我多少忙,他們和701 其他人一樣,對容金珍的悲痛往事不願意重新提起,即使提起也是矛盾百出的,好像悲痛已使他們失去了應有的記憶,他們不願說,也無法說。用無法說的方式來達成不願說的目的,也許是一種最有力也是最得體的方式了。

我是晚上去拜訪容金珍妻子的,因為沒談什麽,所以很早就回了招待所。回招待所後沒多久,我正在作筆記(記錄對容金珍妻子的所見所聞),一個30來歲的陌生人突然闖進我房間,他自我介紹是701 保衛處幹事,姓林,隨後對我進行了再三盤查。說老實話,他對我極不友好,甚至擅自搜查了我房間和行李什麽的。

我知道搜查的結果只會讓他更加相信我說的——想頌揚他們的英雄容金珍,所以我並不在乎他的無理搜查。問題是這樣,他依然不相信我,盤問我,刁難我,最後提出要帶走我所有證件——共有四本,分別是記者證、工作證、身份證和作協會員證,以及我當時正在記錄的筆記本,說是要對我作進一步調查。我問他什麽時候還我,他說那要看調查的結果。

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上午,還是這人——林幹事——找到我,但態度明顯變好,一見面就對昨晚的冒昧向我表示了足夠的歉意,然後客氣地把四本證件和筆記本一一歸還給我。很顯然,調查的結果是令他滿意的,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還給我帶來了最好的消息:他們局長想見我。

在他的護衛下,我大搖大擺地通過三崗哨卡,走進了森嚴的院中之院。

三道崗哨,第一道是武警站的,是兩人崗,哨兵身上挎著手槍,皮帶上吊著警棍。第二道是解放軍站的,也是兩個人,身上背著烏亮的半自動步槍,圍墻上有帶刺的鐵絲網,大門口有一座石砌的圓形碉堡,裏面有電話,好像還有一挺機槍什麽的。第三道是便衣,只有一個人,是來來回回在走的,手上沒武器,只有一部對講機。

說真的,我至今也不知道701 到底是個什麽單位,隸屬於軍方?還是警方?

還是地方?從我觀察的情況看,那些工作人員大部分是著便裝的,也有少數是穿軍裝的,裏面停的車也是這樣,有地方牌照和軍牌照的,軍牌照的要比地方牌照的少。從我打問的情況看,不同的人回答我都是一樣的,首先他們提醒我這是不該問的,其次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反正是國家的機要單位,無所謂是軍方還是地方——軍方和地方都是國家的。當然,都是國家的,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麽可說?不說了,說了也沒用,反正是國家的重要部門。一個國家總是要有這樣的機構的,就像我們家家戶戶都有一定的安全措施一樣。這是必需的,沒什麽好奇怪的。沒這樣的機構才奇怪呢。

經過第三道崗哨後,迎面是一條筆直的林蔭小道,兩邊的樹高大,枝繁葉茂,樹上有鳥兒在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還有不少鳥屋,感覺是進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很難想像會見到什麽人影。但是很快,我看到前方聳著一幢漂亮的樓房,六層高,外墻貼著棕色瓷磚,看上去顯得莊嚴而穩固,樓前有片半個足球場大的空地,兩邊各有一片長方形的草坪,中間是一個方形平台,上面擺滿鮮花,鮮花叢中蹲著一座用石頭雕成的塑像,造型和色澤仿同羅丹的《思想者》。開始,我以為這就是《思想者》的復制品,但走近看,見塑像頭上還戴了副眼鏡,底座刻著一個遒勁的魂字,想必不是的。後來仔細端詳,我恍惚覺得塑像總有那麽一點點面熟的樣子,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問一旁的林幹事,才知這就是容金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