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篇 飛錢案 第一章 便錢公據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王安石

馮賽早早起來,挑了一挑水,在爛柯寺廚房裏燒熱,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了昨夜新洗凈的衣衫。

衣服雖晾了一整晚,仍有些潮。他低頭整理衣襟時,一恍然,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初來京城時的樣兒。那時獨自一人,無親無友,又沒有余錢,要愛清潔,有時便等不及衣服幹透就得穿上身。但自從娶了邱菡以後,便再也沒有這樣過。想起妻女,他心裏又一陣揪痛,不知道這一劫還要多久才能歷盡,更不知道妻女是否……他不敢深想,忙強斷掉念頭,回到手頭的事情上。

昨晚猜測出糧行行首鮑廷庵死因後,他原本打算當面去問鮑川,以作確證。但和周長清一商議,事情若真是如此,鮑川必定抵死不認。他和汪石密謀時,一定極其隱秘,不會讓外人知曉。鮑廷庵得病之前,在途中遇見的那人是誰,也並不知曉。他的隨從阿封當時又被支開,只遠遠見到兩人說話,甚至連遞物都沒看清楚。那人恐怕要挾鮑廷庵不許讓任何人知曉,鮑廷庵若真是自己服毒自盡,連在房中服侍他的妻妾都沒看見。當時鮑川又遠在外地,與此案毫無關聯。

目前一切都只基於推測,人證、物證全無。去問鮑川,不但問不出什麽,反倒會驚動他。若還遺留著些證據或線索,也會被他清除掉。只有找見汪石,一切真相才能大白。

好在鮑川之兄鮑山的案子被刑部駁回,人還活著。馮賽想起豬行的那樁兇殺案,豬行行首魏錚的兩個兒子被殺,他手底下總管魏大辛又丟了兩千萬便錢鈔,魏大辛被指為兇手。那個豬商朱廣竟主動將兩千萬便錢鈔送回,並附上短信,承認自己殺了魏錚兩個兒子,替魏大辛解了冤情。朱廣行事雖然詭異莫測,至少還有一番義氣,不願誣人,敢作敢當。若那天在途中攔住鮑廷庵的也是朱廣,或者他的同夥,但願他們也會不忍鮑山被冤殺父,設法替他開罪。

無論如何,眼下還是該全力找到汪石的下落。

但汪石現在哪裏?

馮賽毫無頭緒,周長清倒是想到了一條線索——正月間,汪石低價搶走馮賽的交引主顧,又來找見馮賽,買走他手頭所有的存貨,借此來打動馮賽。問題在於,他的那些交引來自何處?從這裏入手,也許會查出些什麽。

汴京城大小交引鋪有上百家,不過汪石當時買到的交引數量不少,他又得搶馮賽的先,應該是從大交引鋪買的。除了周長清外,汴京大交引鋪算起來只有七八家,大交引牙人也不過五六個。

馮賽離了爛柯寺,去艄二娘茶鋪吃了碗雜辣羹,隨後便進城去尋那幾個交引牙人。

同行天生三分仇,京城交引生意中,馮賽做得最大,小一些的牙人倒沒什麽,那幾個大牙人則一直都心懷嫉妒,平日見了面,雖然都算和氣,言語之間卻始終存著些敵意。

馮賽在路上想:眼下自己落了難,再見他們,恐怕會是另一番景象。

果然,找見其中一個牙人時,那人笑著迎上來問候,語氣卻不似往日相敬。目光中暗藏著歡喜,不住上下打量馮賽,自然是想看馮賽的落魄黴樣兒。沒找到想見的慘狀,似乎有些失望,頓時沒了興致。馮賽自然明白,卻沒有心思去介意,盡量和和氣氣向他打問汪石,那人卻說從沒見過,借口有事便走了。馮賽又去尋其他幾個,每個牙人見到他的神情語態幾乎都一樣,區別只在遮掩多少。至於汪石,則都搖頭說沒見過,更沒跟他做過交引生意。

馮賽盡力觀察,卻分不清他們究竟是真未見過,還是不願說。

世態炎涼他早就經多見慣,但此時心氣正弱,難免觸動,他不由得輕嘆一聲,想起昨晚和周長清談及人心,講到第三層信——信人。

馮賽一向以為自己有觀人、識人的眼力,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別人可不可信,有什麽要緊?然而,經歷了這些磨難後,才發覺這是極要緊的事,他卻再不敢輕易信人。心裏一旦有了這疑懼,每走一步、每見一人、每說一言,都忽然變得十分艱險。就如一直在平地上走著,忽而發覺腳下不是地,而是冰,且隨時會裂,人便連腳步都不會邁,不敢邁了。

他不願意這樣,但如何才能信人?


邱遷擔著兩只木桶又去挑水。

快走到巷底時,他的雙眼不由自主盯向左邊最後一扇院門。那門仍舊關著,他稍稍放慢腳步,盡力豎耳細聽,裏面隱約傳出些聲響,似乎是銅錢碰擊聲,但不能確認。

剛走到那院門前時,門忽然打開,嚇了邱遷一跳。一擡眼,見一個後生從裏面走了出來,和他年紀相仿,穿著半舊的布衣布褲,也挑著兩只木桶。邱遷忙側過身,略停了停,讓那後生先走。那個後生看了邱遷一眼,似乎有些戒備,隨即伸手拉住門環,將門虛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