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六章 一句話

惡者,小人之剛也;弱者,小人之柔也。

——王安石

馮賽驅馬返回,心中煩亂,竟由著馬錯走向北面,走了一裏多路才察覺。他忙勒住馬,一股憂懣隨即湧起。

早間出門時,還家全人全,轉眼之間,妻女不知所蹤,自己也被人當街肆意罵辱。這平日看似穩實的聲名與安樂,竟只是一層薄冰,外人隨意一腳,自己便崩陷落水。他抓著韁繩,怔在路中間,一時間不知該往哪裏去。幾個挑擔人經過時都望向他。馮賽這才醒轉,忙撥轉馬頭,往回行去。

眼下不是愁悶的時候,得收束起精神、趕緊想出對策才成。他忙在心裏猛擊了兩掌,驅散心頭煩亂,又長舒一口氣,平復了心神,凝神細想起來。

眼下邱菡、碧拂、兩個女兒被綁架,柳二郎被脅持,弟弟馮寶不見人影兒。炭商的事又絲毫沒有著落,民間倒也罷了,宮裏的炭是萬萬不能缺的。這炭行的麻煩得先盡快解決,否則會把人捆死,根本抽不出身去尋找妻女。

剛才楊老榆說的那話,的確有些道理。祝德實和臧齊都是辛苦多年,才掙到今天的家業,吳蒙卻靠著猛悍,短短幾年就成了汴京第三大炭商。那兩位顧及行規情面,只能相安,心裏恐怕始終有些不樂意。那個炭商譚力正好替不少人出了氣。

只是,譚力真的是為貪那九十萬預付錢逃走的?應該不會,他運炭,一個月至少能賺三百萬以上。區區九十萬,應該不至於。那麽場院裏存的炭又去了哪裏?難道運回去了?運回去做什麽?僅一路上的稅就得五六萬,更不用說船費人力錢。難道是找見了更好的買主?但這遍天下,什麽買主能比京城大炭商還厲害?譚力這樣不斷刁難吳蒙,難道是有什麽舊怨?應該不會,兩人之前素不相識。不過,譚力若真的不再送炭,吳蒙的財路就斷了,恐怕再難在炭行立足。吳蒙不遵行規,不守商德,栽了倒也是好事。但譚力為何要這麽做?

馮賽轉而想到,場院存炭、預付現錢的主意是我出的,吳蒙急怒之下,找不見譚力,第一個要尋事泄憤的便是我。就算那九十萬我這裏賠給他,他恐怕也不會甘休。柳二郎被他脅持走了,唯願吳蒙不要將火撒在柳二郎身上。

想到這裏,馮賽不由得勒住馬,望向岸邊稀落的歸人,心如河水一般翻湧。

茫然間,他忽然想起吳蒙中午說的一句話,心猛然劇跳,人頓時呆住。似乎發覺了什麽,卻又捉不到頭緒。他忙又在心裏猛擊了兩掌,止住煩亂,盡力思尋。

良久,吳蒙那句話竟如織機上的梭子一般,今天所遇的各項事端,竟都被它漸漸穿攏到一處。只是其間還缺了幾處,尚聯不成一張網。

他忙驅動身下的白馬,急急去證實幾件事。


祝德實坐在轎子裏,酒後半醺,腦袋跟著轎子起伏一晃一晃,暈悠悠,十分愜意。

中午吳蒙將柳二郎強押回去,他依著行首的身份,假意勸了幾句,隨後便出城去赴朋友的酒會。會上評菜,他那幾樣菜裏,蓮花鴨、筍焙鵪子分別得了狀元和探花。鬥茶,他的龍團勝雪又得了榜眼。菜肴還罷了,鬥茶他從未贏過,故而十分開懷。而此刻,吳蒙必定正在焦躁。想到此,他越發舒心。

祝德實原先只是個小炭商,賃了一只貨船,雇了幾個人力,從晉州走金水河,運些炭到汴京發賣,賺些行腳錢。當時,他的炭專一賣給江家炭行,江家在京城賣炭已有五世,雖算不上巨商,卻也是一等炭商。祝德實羨慕京商坐地收利,錢來得輕快。他打問到江家有兩個兒子,卻都不願經商,江老兒使錢替他們改了籍,在學裏讀書,一心要進仕路。此外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女兒。

祝德實便存了心,事事殷勤,著意奉承江老兒。足足用了三年多工夫,終於讓江老兒中意了他,每次來京販炭,都要邀他去家裏吃酒。他又使盡心力,百般討好江老兒渾家及兩個兒子。又是兩年多,終於讓江家上上下下都歡喜他。這時,那女兒已經到了嫁齡。

祝德實早已探到,江家嫁女,男方至少得有百萬聘資。而他自己滿算也最多只有五十萬資財,他估計自己若有八十萬,江家大致便會答應。便一咬牙,去錢商那裏借了三十萬的債。好好請了兩個京媒,替自己去提親。這時,江家兩個兒子都已經考中,去外路州做了小官。江老兒見祝德實去提親,聘資倒沒有多理會,只說得招贅。這正中了他的懷,他父母雙亡,只有些叔伯舅姑,管不到自己,便忙讓媒人立即去回了話。兩下歡喜,利利落落成就了婚姻。

進了江家,江老兒年事漸高,便將炭鋪交給祝德實來經營,祝德實左搬右挪,輕松還了債。他多年潛心留意炭生意,終於能施展抱負。而這時,江家的兩個舅兄官位也逐年升起來,大舅兄在河東路轉運司管勾文字,轉運司主掌一路財賦,河東路出炭又最多,他便借勢逐步團籠這一路的炭商。二舅兄去戶部石炭場做了兩年的丞,更加便利,他漸漸包攬了在京的官中煤炭生意。用了五六年,成為京城五大炭商之一,又用了三年,成為炭行行首,其間不斷收買並吞,終於獨占金水河一路炭買賣,變成京城第一大炭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