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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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撐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歷嗎?你有過在黑夜裏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後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出租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這是我在七月發的一條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計,將近一半是失戀: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是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於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多難)。有的看似無關痛癢,分為畢業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後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歷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歷最漫

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其中,有一條一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生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程度,被起了個綽號“遊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遊坦之,現在哪裏?”我給左葉的微博發了一條私信。

只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復,並約我見面。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帶打扮。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級工程師,任職於一家可穿戴智能設備公司,剛被谷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谷歌股價上漲了3.8%.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新研發的一款產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實驗品。

左葉露出IT男標準的微笑,很有喬布斯遺像裏那種感覺,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教新產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我低聲復述一遍,聲音在喉嚨裏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為什麽選我?”

“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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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匯,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X區。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復述怎麽走了。總之,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塗的鹹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矗立著孤零零幾幢建築,沒有盡頭的天際線下,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研發中心開著超強冷氣,仿佛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級工程師左葉。穿T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墻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設備,像谷歌眼鏡式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聽不到其他聲音。設備有U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了視覺和聽覺。

“你還在嗎?”

我呼喊左葉,沒有回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裏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設備,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半分鐘後,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我習慣性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麽都不用做,只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最想回憶哪一夜?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

耳機裏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閉上

眼睛,盡情回憶。”

簡直是抑郁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回憶……回憶……回憶……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閣樓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台,輕輕推開玻璃窗,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的瓦片,長著青草。月光下的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幹凈。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才發現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出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裏是張小男孩的臉。反復提醒自己,這只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發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裏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麽,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裏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的屋檐。黑白電視機,正在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麽年輕,我在自行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對啊對啊,但只 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裏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面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過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