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人間喜劇與悲慘世界

寫一套《人間喜劇》的最早念頭,於我原像是一場好夢,又像是一再憧憬過卻又無法實現的一種設想,只好任它煙消雲散.更像一位笑容可掬但卻虛無縹緲的仙女,一展她那處子的嬌容,就振翅

撲回了神奇的天國。不過這場幻夢也像許多別的幻夢一樣,正在演變成為現實。它頤指氣使,令到必行,人們對它只好遵奉唯謹。

一八四二年七月,巴爾紮克是這樣為《人間喜劇》撰寫導言的,他雄心勃勃地決定寫一百三十七篇小說,後來最終完成了九十一篇。那一年,大師四十三歲,大腹便便,形同巨人,標準的吃貨老饕,每餐可享用一百多個牡蠣、十二塊羊排、四瓶葡萄灑。

今日,距離巴爾紮克的年代已過去一百六十多年,巴黎從聚斯金德筆下的《香水》中肮臟汙穢之都變成全球小資向往的聖地。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像從板磚形狀的大哥大進化到了iPhone7,可打電話的功能依然沒變。然而,變化真的如此之小嗎?

二○一四年,三月的最後一天,我想要開始寫“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的那個念頭,恐怕也像夢一場,突如其來,卻揮之不去。而今想來,那場夢早有預兆,無非是何時來到,怎樣到來,這幾乎可以追溯到我在小學時代看完《悲慘世界》的時候,對,就是《珂賽將的眼淚石一夜》裏提到的那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的《悲慘世界》。

那時我在上海市北蘇州路小學讀書,常住外婆家,就是《老閨蜜的秘密一夜》裏天潼路799弄的舊房子,至今記憶裏還有那個小閣樓。我的文學啟蒙幾乎是從連環畫開始的,有本小人書叫《吝嗇鬼》,畫的就是《人間喜劇》裏的葛朗台。十歲那年外婆腦溢血離世,我轉學搬家到曹家渡,每天坐兩站公交車到長壽路第一小學讀書。而我讀過的第一所小學,已在二十一世紀被夷為平地。我讀過的第二所小學,後來也差點被關閉,幾年前又以回民小學的名義重新開張。而我讀過的初中叫五一中學,很不幸在我畢業後不久被拆了,現在那裏是個巨大的夜總會,整個長壽路上最為堂皇的建築。

初中畢業後我接受職業教育,學校的環境荒涼,周圍全是工業區。

我們踢足球的時候,經常把球踢到隔壁的工廠。那家廠在新中國成立前,是廣東人的公墓,名為“聯義山莊”,阮玲玉死後就埋葬於此。彼時我常幻想在冬天的黃昏,騎在工廠圍墻上看到阮玲玉的香魂——那就是南明中學與“魔女區”的原型。而今那學校早已不復存在,工廠也都被拆光了,造起高大上的樓盤,據說房價最高每平方米八萬塊了。

再往後幾年,我在上海郵政局上班,同一個辦公室的退休老幹部,跟我說起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白茅嶺監獄那場可怕的狼災。

那一年,我在榕樹下“躺著讀書”論壇,發過一個帖子,感嘆莫言有高密東北鄉,余華有浙江海鹽小鎮,蘇童有香椿樹街,賈平凹有商州.張承志有西北回族的黃土高原、黃泥小屋——那一代人,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偉大的作家,都各有各的鄉愁,而我們現在這一代人有什麽?

在長大成人的這些歲月裏,我眼睜睜看著自己住過的家,讀過的小學和中學,工作過的地點被一一拆除。想要尋找童年生活過的地方,無論以前搬過多少次家,尋訪所見都是相同光景:同樣的高樓大廈,同樣的車水馬龍,但已不是故鄉。記憶中的一切面目全非,就像一個被送去韓國整容回來的姑娘。我們是沒有故鄉的一代人,或者故鄉已成他鄉。

直到有一天,當我寫了“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十幾篇後,突然發現自己找到了什麽——在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故鄉都會被毀滅。唯獨記憶不會。記憶保存了我們全部的童年與青春期,哪怕只是昨天。記憶也不僅是自己的一生,還有我們的父輩,甚至遠在我們出生之前的祖先們。有些人徒勞地尋找“精神故鄉”,幹脆逃離城市雲遊四方。而對於出生在這裏的我來說,根本無處可逃,也是川流不息的天命。當我為此而煩惱之時,卻忘了這恰好就是我們的鄉愁。

汪峰在《(北京北京》裏唱道:“我在這裏歡笑,我在這裏哭泣。我在這裏活著,也在這兒死去。我在這裏祈禱,我在這裏迷惘。我在這裏尋找,也在這兒失去。”

十九世紀並不遙遠,在巴黎的窮街陋巷裏,大概也住滿了這些追夢的人。於連在德·拉莫爾侯爵的府邸裏抄寫情書,瑪蒂爾德在每年的四月三十日為祖先而身著孝服;冉阿讓守衛著他的珂賽特宛如吸血鬼不能走到陽光下;高老頭、拉斯蒂涅與伏脫冷寄居在包羅萬象的公寓裏,就像在二○一六年歐洲的寒冬中逃亡的阿拉伯難民們——就在此時此刻,這個剛剛開頭的世紀裏,在中國的許多個城市,上演著大體相同的故事。沒有什麽天生的貴族,仿佛一夜之間就會煙消雲散,也沒有什麽天生的賤民,你確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