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夜 與神同行的一夜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

但我已飛過。

——泰戈爾《流螢集》

二○○八年是個閏年,也是國際語言年、國際地球年、國際衛生年。起先陳冠希老師上了頭條,旋即南方雪災、暮春汶川地震、盛夏北京奧運、仲秋“神舟”七號太空漫步。

春節前夕,我去印度和尼泊爾旅行。從上海飛德裏,先去齋普爾,再赴阿格拉的泰姬陵,從德裏乘機抵達加德滿都。我在博卡拉住了三晚,再經加德滿都飛回德裏。

最後一夜,我在德裏機場度過。

我低估了印度北部的冬天,北風爬過興都庫什山與帕米爾高原,席卷過克什米爾山谷,蹂躪著亞穆納河畔以及莫臥兒人的帝都。當我一踏上這片土地,就為之詫異憐憫的不計其數的流浪漢,包裹著單薄的南亞式線衫或毛毯露宿街頭,還不如隨處可見的馬匹、駱駝與野狗。我在機場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取到登機牌,才知道航班延誤,不知要等多久。我托運了兩個行李箱,裝滿各種以波斯風格的帝王將相、花鳥蟲魚為裝飾的漆器盒子。我把它們像俄羅斯套娃那樣裝起來,大盒子套小盒子再裝更迷你的盒子。我還手提兩個大包,全是難辨真假的開司米羊絨地毯。

過了印度海關,透過候機樓的玻璃,眺望德裏難得清澈的夜空。大概是寒流潔凈了空氣,一排排巨大的國際航班飛機塗裝著的各自標志,在跑道燈光和無垠黑夜的襯托下,散發著鄉間夜總會爭奇鬥艷的濃濃氣息。

晚點,機場等候,無處可去,如喪家之犬。延誤航班堆積如山,許多歐美背包客各自尋找空地坐下,有些幹脆全家打起地鋪。路過貴賓休息室門口,偶遇一場輕度爭吵。男服務生用印度人特有的表情申明某種無奈,抗議的旅客是個戴著口罩、包裹著厚頭巾的印度男人,露出一雙老鷹似的眼睛。他鶴立雞群,個頭至少一米八五。從眼角皺紋看來已上了年紀。和許多印度人一樣,眉心著一點朱砂。古風白袍,衣擺飄飄,從頭頂到腳底,加上羊毛圍巾,像寶萊塢電影裏的蒙面強盜,又不似裹頭巾的錫克人。雖然我的英語拙劣不堪,但這些天耳濡目染,已能與店主討價還價——“This one”“How much money”“Impossible"……我的印式英講水平突飛猛進,竟然聽懂了爭執的大概。因為航班大面

積延誤,頭等艙和商務艙休息室人滿為患,不再接待更多乘客。該印度男人幾乎要摘下口罩,露出真容,但手指顫抖著垂落,悻悻然走開。

我訂的經濟艙,登機口坐滿了人,至少有兩個航班的乘客擠在一起。我害怕在機場過夜,也不期待這種環境裏的艷遇,盡管眼前閃過一兩個印度與歐美的美人兒,濃烈的香水味沖了我一鼻子。趁著還有大把時間,我去免稅店買了兩條煙:上海卷煙廠的中華,包裝上全是惡俗的圖案,價格比國內便宜不少。我這輩子沒抽過一支煙卻要經常買煙送人。

好不容易,覓到個空蕩蕩的書店。下雪了。不是幻覺。雪花細碎輕盈,比不得北國的鵝毛大雪,卻被橫沖直撞的風裹挾,在候機樓的玻璃上,砸出無數小白點。

“德裏近一百年來的第一場雪。”背後傳來一句典雅悠長的印式英語。

回頭看到說話人的臉,裹著白色頭巾,好像剛從《一千零一夜》中的飛毯上下來,就要掏出笛子與眼鏡蛇——這不是在貴賓休息室門口撞見的印度老爹嗎?

他的口罩不見了,面孔罕見的白,幾乎像南歐人的膚色。五官是標準的印度人模樣,但更為立體和端正,唇邊兩撮灰色小胡子,有古代雅利安人的遺韻。這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

“Nice to meet you!"

從不與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英語,絲毫不帶中國或印度口音。

“Nice to meet you, too.”

他用印式英語回答。後半夜的機場,許多人都已經去了酒店,書店是最安靜的角落。我的英語結結巴巴,經常搜腸刮肚想半天,還要掏出口袋本《英漢字典》。看到我的狼狽,與我交談時他故意放慢語速,耐心地反復說兩三遍,同一個意思用不同的相近詞語表達。

印度老爹先問我是不是中國人,說很高興認識我,我是他的第一個中國朋友。接著他抱怨自己的航班也延誤了,貴賓室進不去,說那些服務生就是屎。沒錯,他用了個經典的“Shit”。

我問他幹嗎戴口罩。他回答,在印度,從總理到議員到百萬富翁到不可接觸的賤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他這張臉。

但我不是很相信這種鬼話。老頭也許只是想找人解悶。他與我肩並肩,站成一排,欣賞德裏百年一遇的雪。夜空的下半部分,被燈光照得略顯汙濁;上半部分,冷月被烏雲屏蔽,露出銀盤般的光暈。